时钟的针脚摆动着走向渐明的天色,黑夜下沉之后,液态的油画表面涌动着面目全非的痕迹,从河流另一头爬上了岸。
轮渡停靠的地方正在卸货,来来回回移动过无数双数不清的脚,嘈杂的余音与此间穿插的忙碌正好淡化了低矮的视线盲区。
顺梯船锚连接的绳索到达岸边堆积货物的地方,漂流中已混合至几近纯色的颜料神不知鬼不觉穿行在或空或满的纸箱缝隙,路过的工人脚边响起一阵不管不顾的淅淅索索,外围箱子上破漏出一个边缘漆黑的不规则大洞,淌下咕嘟嘟冒泡的液体。
谁家柠檬味芬达流了出来?
艰难扫过脚下,绕开地上这一摊看起来二氧化碳格外多的汽水,脑中想象冰镇饮料清凉滋味的凌晨苦逼打工人手搬重物,随即事不关己地离开了。
听脚步声依稀渐远,仿若静止的色块才沿着底部砖缝凹陷的路线逐条转移到了对面层叠的建筑阴影内。
所以说人类对自我审美还是一如既往得自信,看到什么就想当然归纳为脑中浅薄的认知,一八几几年时是这样,现在依然不变,这能是什么芬达吗?!
收回用来开道而外显的腐蚀泡泡气息,汽水分散聚拢,逐渐拟态成沾染河水湿气的人型。
远处楼顶广告牌上的闪亮大头手举碳酸饮料笑得一脸傻呵,眼不见为净,吸收下初晨的水分,《梵高画册》将分散剥离的画作重新排列成册。
意料之中很难应付的雷之剑士比他想象的还执着,紧跟而来的身影触碰到水面上方的须臾,差点就要够到还未完全融入液态的形体了。
说是下次见,最好还是不要见到,它可不想徒增麻烦。
挥掉鼻间时不时觉得粘附不去的雷鸣剑制造的焦糊气,米吉多张开了足够隐藏自己但缩水的奇幻世界领域。
吞噬本身意味着要容纳所有,包括解读各种各样深埋于心连本人都察觉不了在将来或可致命的弱点,情感与记忆使它生长,也使它受困于人类的躯壳。
它生来残缺,被画笔创造出来的时候只是初窥杂乱的笔触,万物的颜色编织成了不完整的生命,重现画作往日的辉煌是它唯一的夙愿。
默默无闻蛰居的人消失了都不一定有人在意,除了五木亚弥这样拔出萝卜带出一堆剑士泥的,无论如何,它必须靠着扩大原主真实阴暗面推演而出的情绪,同时处理掉如这股蜘蛛网般延伸出去人类留存在世的牵扯。
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复制,现阶段的拟态却足够真假难辨,毕竟从古至今,人类或多或少都是依赖于情感有残缺的动物。
“算了,装起原身来果然还是不太像。”
抚平花叶招展的身姿,米吉多终于想起了被它吞下的食物。
天气晴好,未就的《梵高画册》纸页内,鸢尾正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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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恐怕让历史上最伟大的心理学家来照五十遍镜子,这也是一个亘古的难题。
神秘即未知,每个人都不可避免会好奇自己的内心究竟长什么样,五木亚弥也不例外。
要问被吞进怪物的所谓胃里消化是什么感觉,她倒觉得没什么变化。
此时,她正坐在内心世界从正面看□□90°貌似安插了强力胶建材的翻转台阶上,思考着下一步该往何处摆脱死路。
这儿是完全封闭的,丝毫感知不到外界的状况,一夜过去,里面依旧徘徊在繁星悬挂的浩瀚深涛中,日复一日很容易让人产生时间上的错乱。
世界仿佛只靠中心蓬勃的引力在运转,朝向各个方位的廊柱遍布东南西北,数条头尾不在一个位面的楼梯与道路层叠交叉,以空间错位但十分合理的转折衔接了颠倒的路线,使之通向各处隐藏诡秘角度刁钻的记忆之门。
别问她怎么知道这些破门不好找的,问就是坑爹,有些路看似相连,转角度走着走着就半路断裂了,或者个别装饰门下就是纯纯一堵墙,要么是打开后后边依旧接着道门,跟拆俄罗斯套娃似的,最后蹦出来一个标着“此路不通”的路牌,简直和“正在施工”的穿越通道同属一个全知全能工地承包商干出来的迷惑行为。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在自己的内心世界竟然也要脚踏实地锻炼身体!
到处搭建违章建筑的屑米吉多。
休息够了,她转身开始敲打起身后的砖墙。
《梵高画册》的颜料充满腐蚀性,内里却没有酸液翻腾,标记遗忘的那道记忆之门隐藏很深,往中心前进免不了多走歪路,时刻倒转一百八十度的行进路线很像上帝无聊了在转魔方玩,对了,还很像一个游戏,是什么呢……
在稍显迟钝的记忆里找了好一会儿,五木亚弥才想起了纪念碑谷这个名字。
水泥的粘性本就不佳,砖墙在敲打下松动了些许,被她随即抽出了几块砖。
米吉多的意识畅通无阻地进来时,正好看到五木亚弥气运丹田一抬腿,把写着“此路不通”的墙给踹通了。
砖哗啦啦落了一地,倒掉着飞入星空。
“就算打破既定的路线,走去的方向还是一样的。”
“看来你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突入的声音由远及近,仿若从天边驶过了一辆观光的轨道列车。
谁会喜欢在别人胃里爬山健身啊!
左转90°踢飞了一块碎砖,看着它并入深渊和尼采对视的五木亚弥走进了墙后的空间。
破损洞口望出去的视野内,道路尽头立着一道全新的门。
“即使方向一致,途径的地方也会有别的选项出现。”
“是这样吗?从我现在的角度看,建造好的路线就无法改变了,它只有一个通关的方法。”
“我想你也知道,这是根据你的内心专门为你准备的迷宫投射样式,虽然很遗憾你不太喜欢,但按结果来说就是如此,你创造了它们,创造了现在、乃至未来走向的唯一通路。”
“你对每一个吞下去后再cosplay的人都这么洗脑再迫使他们精神失常吗?”
“不不,精神失常是必然的结果,出不去意味着迷失,他们会陷在自己的记忆里。嗯……cosplay这个词挺新奇,是指角色扮演吗?经常换换新的皮囊还挺有趣,体会不同的精神世界能让我的能量更加充沛。”
感叹三餐经历的声音毫无感情地说着收割生命的话。
那些它吸收的灵魂被困在记忆的一角,如今正开心地做着美梦,精神情感的丧失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事实上,现实世界里皆是如此,潜移默化的思想会蚕食人的思考,将大脑回归最原始的反馈,然后忘却,囿于自我的失乐园,人们失去了蓬勃的朝气,在快乐的假象下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多开几扇门吧,在一此次痛苦回忆的侵蚀下,逐渐什么情感都失去的贫乏,啊,实在是好棒的安排。
“你有没有觉得,记忆开始迟缓了?”
半开的木门停止了吱嘎的转动,定格在相接处生锈的门扉。
没有犹豫多久,她很快物理隔绝了天际的噪音,闪身消失在不知记载了哪段记忆的光晕里。
“那么,在最后的时间,看看你真实的一生吧。”
无所谓是不是自讨没趣,噪音唏嘘着暂时闭了嘴。
人的内心会时刻变化,也许下一秒,封路就能变成通路,而出路也能即刻被死路代替。
强行破开的大洞转瞬填满,镌刻记忆之门的地方线痕摇晃,变成了一道崭新光滑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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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踪迹所到之处的下游,纸箱挪走的地方徒留一地刺目的颜料残骸。
经过太阳暴晒,干巴巴的色块散发着难闻的烧灼气味,都不用雷鸣剑黄雷凑前,它已经辨认出了这和被自己技能劈中后如出一辙的瘪状。
运完货物的工人都去另一边喝水休息了,若是看到一把剑凭空接近,还不得立刻撒丫子跑。
极力感应着米吉多奇幻世界干扰下五木亚弥的所在,雷鸣剑挺起剑身,瞧了瞧有些憔悴的主人。
艳阳鲜明的煦亮照在富加宫贤人结痂的伤口,沾染了血渍的书本封面早已沉渣为了暗红,干涸的血点分不清到底是谁滴下的血。
亚弥的逃脱摆明了她并不想和自己缠斗,种种蹊跷的疑点和不顾一切的担忧使富加宫贤人昨夜沿着水流方向搜寻了一夜,直到太阳升起,他才在黎明的辉光中冷静了下来。
雷鸣剑黄雷此刻的状态已十分疲惫,电话无回音的须藤芽依不知道是否安好,还有解救亚弥的方法……思来想去,在这之前他还是回了一趟真理之剑。
“按照仪器扫描检查的结果,须藤芽依只是睡着了,并没有出现与其他受害者一样的植物人体征现象,但这个觉会睡多久可不好说,所幸这些梦不会造成危害。”
“抱歉,贤人,如果五木桑是自愿的,恐怕圣剑共鸣也分离不了已融合的人类和米吉多。”
“小姑……亚弥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和她反抗的意识一起从内部瓦解的话,或许还是有希望的。”
“总的来说,消化的时间取决于被吞下人类精神力的抵抗度,只要躯体不被吐出来,一切还来得及。”
“最少还剩多久?”
“普遍的平均情况是,一天。”
记住剑尖指引的方向,富加宫贤人握紧了手中的雷鸣剑。驶离的轮渡带走了下方如影随形的暗流,稀释了河水中阴影的冷漠。
一想到在那时为了拯救世界而漠视同样变为米吉多的人类生命消逝,他就觉得自己混蛋极了。
须藤芽依真有个万一,伦太郎不出所料会立刻冲出去猛踹对方老窝吧。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那个被极致悲伤左右理智而陷入心死的富加宫贤人早已重获了属于剑士觉悟的那份希望。
不论这该死的米吉多是否揭露并支配了亚弥的伤疤,还是像亚弥所说她的阴暗占据了上风,他都不可能任由她在往日的折磨中痛苦下去。
亚弥绝不会孤单的,不仅是真理之剑,她可以交上很多朋友,他会陪伴她一点点填补过去的空白,牵着她走向广阔晴朗的绿茵地,在月光刻画的天际找到无数的星星。
“贤人,你……”
“让他去吧,这是他下定决心要做出决断的事。”
“只要他需要我们就会支援他的,毕竟我也早看那黏黏怪不顺眼很久了。”
街头巷尾在花火大会的余热中讨论新节日,院落门口次第开启的门扉上挂着寓意乞巧的人偶。
奔向目的地的身影果决坚定,口袋外挂件的细绳拧起牵扯不断的红线。
是啊,七夕快到了。
即使真的有条阻隔牛郎织女的银河,他也要把亚弥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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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光明的门,她步入了冷冰冰的真理之剑。
植入驱动书后的疼痛如潮水般撕扯她的身体,她呆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用失衡的体温缓解着幽闭。
隐匿的毒蛇般的声音盘旋在她周身,挥之不去。
“你一直活在过去呢。”
“人生来就该是孤单的,即便向世人付出了善意,他们也不见得会有多感激。”
“人类相识的过程很奇妙,在不完全认识的时候,为了留下好的印象,他们对待他人的态度往往是尊重和体贴,等关系变熟络后,这种感情反而会消弭殆尽。人类就是这么变化无常。”
“他们的热情总是转移地很快,因为他们的目光从来不会定居在一个点上,你会被冷落,被误解,被抛弃。”
“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人的第一要素就是满足自我,朋友只是以兴趣相投为借口的附属品。”
所以它才说人与人之间的相识本来就没有必要。
或许是和它太过相像,又或许它永远找不到自己的那扇记忆之门,米吉多充满怨恨的声调压抑而悲切。
“你说完了吗?”
“生气了吗,我承认,吞食你的确没想到会引来剑士,不过很可惜的是,恰巧因为这一点,我反而可以进行安稳地升级。”
“真不好意思,现在不是白日梦时间。”
“做不做梦由我掌控,你应该知道,虽只是皮囊,但在他们眼里我和你没有分别。要不要打个赌?”
“你很无聊,上一个和我打赌的已经灵魂归天去仙山喝茶了,你也想报名吗?”
“是啊,谁让我吃的东西都这么贫瘠,作为米吉多的生活的确过地很无聊,那你要不要和我赌呢?”
赌会不会有人发现,“五木亚弥”并不是五木亚弥。
“我相信他们。”
陷在黑暗里的人努力挣脱了门内的黑暗,就像身处弥诺陶洛斯的迷宫,拿着金线团的忒修斯找寻着出路,只不过她不是英雄罢了。
相信?
嗤之以鼻的米吉多望着底下破出墙壁仍旧往中心前进的五木亚弥,心里多少觉得她有些一意孤行的可怜。
不过很快,她就会忘了这些的。
尝遍心中每一种不算好的回忆后,再意志坚强的人也会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奇幻世界的结界开始不稳,现实传来的响动令它不得不暂时退了出去。
怀着一股执念,五木亚弥打开了下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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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是不会存在牢不可破的情感羁绊的,在他主人做出疯狂的举动后,他的朋友离开了他。
孤孤单单才是极致的真理,一切的爱与悲欢都不需要,每个人等待的是孑然死去的结局。
仰望着得不到答案的那片反转黑夜的天空,它不出意外地看向了来人。
“来了呀。”
“你是?”
洞门大开的室内日光正好,衣饰发型都十分时髦的男人随机抽取了一本小说丝滑地顺进了手里。
悠哉的佐克斯绝对想不到今天可能是他的千载难逢水逆日。
听闻动静迅速赶来的神代兄妹还没抄起圣剑动手,就看到书柜一动,装束招摇的不速之客被五木亚弥一门板子抡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