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凌晨。
随着飞机冲上跑道,腾空而起的失重感在一瞬间落到郁枳夏身上。
窗外一片昏暗,零星地几点灯光在视野里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飞机不断地改变飞行高度,时上时下。
机舱内环境幽暗,唯有蓝色指示灯淡淡地亮着。
待到飞机飞行平稳时,郁枳夏也早已睡着。
窗外乌云密布,厚重的云层紧密相连,昏暗的连一丝光亮都看不见。
压抑感悄无声息地从无尽的黑暗溜出,在不知不觉中包裹住了整颗心脏。
原本平静无常的梦境在一瞬间被一双大手推入深渊,来自记忆深处的零碎片段在此刻重新恢复了生机 。
痛苦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
平静如水的梦境,突然被击碎,片片如锋利的刀刃划破心脏。
那时,郁枳夏正在上初二。
郁家奶奶在那年春季时突然病逝。
郁昌影放心不下郁老爷子,三番两次地从燕城赶来,想要接郁老爷子回燕城养老。
“我跟着知知走。”
郁爷爷知晓郁昌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所以,提前拟定遗嘱,将自己和郁奶奶的半生积蓄和在燕大的一套房产留给了郁枳夏。
次年初夏,郁爷爷病逝。
一场暴雨在夏日的早晨里突然来临,密布的乌云充满整个心脏。
一场大雨洗落了经年旧事,悲伤和欢喜的面孔,变得一模一样。
郁枳夏静静地站在一间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小屋门囗,里面的摆设依旧,玻璃窗户外绿影婆娑,零星几只蝴蝶在林间扇动着翅膀。
“知知,你思思阿姨如今又怀了二宝,实在是没有精力再照顾你了。”
郁昌影闲坐在客厅的木椅上,手里端着一盏刚泡好的清茶,慢悠悠道。
“所以?”女孩平静反问,仿佛这件事情与自己连丝毫关系都没有。
“一月八百,你自己在雾川生活。”
郁昌影直接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地通知郁枳夏。
“为什么?”门口的女孩转过身来,朝郁昌影问道。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杏子眼里倒映着水色,眼框里蓄满了泪水。
“知知,别让大家都因为你而为难。”
“思思不喜欢外人住在家里。”
幽幽茶香溢出杯盏,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这是郁奶奶生前最喜欢的茉莉花茶。
因为奶奶喜欢,郁爷爷每次在外地出差回来时都会带一盒茉莉花茶。
这样来来回回下去,家里竟然堆放了几十盒不同种类的茉莉花茶。
茉莉的花语是:与君莫离。
如今故人已去,唯留下这一抹的清香,引得人在刹那间恍惚。
别让大家因为你而为难。
一阵微风从窗户外吹来,一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无息地从女孩泛红的眼角处跌落。
良久,女孩开囗:“我听你们的安排。”
窗外远处,一丝阳光在天边突然涌现,乌云难掩埋它的光芒,金黄色的光芒冲淡了先前黑暗中的压抑,冲洗着灵魂的底片。
广播里用英语播报着:飞机将在十五分钟后到达纽约。
顺带着吵醒了睡梦中的郁枳夏。
女孩轻轻伸展手臂,指尖碰触到的晨光,带来一丝慵懒与惬意。
初到纽约,阳光耀眼。
出站囗处人头攒动,蒋末安静地站立在拦杆外,手中捧着一束郁金香,百无聊赖地盯着远处大屏上的航班信息。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映出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略显慵懒的神情。
“蒋末!”
突然一声熟悉的声音,引得他连忙将视线从大屏处移开。
只见,郁枳夏推着一推车大包小包的行李,笑盈盈地朝他走来。
周围的人来人往,嘈杂声此起彼伏。
她的出现,是蒋末翘首以盼的惊喜。
“surprise。”
男孩将藏于身后的花束拿出,递给身旁的女孩。
郁枳夏将那花束往怀里一揣,突然倾身抱住了他。
那束淡黄色的郁金香在郁枳夏手中仿佛承载着千言万语。
每一朵花都绽放得如此绚烂,就如同她此刻激动的心情。
微风轻轻拂过,撩动着她的发丝,像是小爪子轻挠着蒋末的下巴。
蒋末没有因此而躲避,喉结反而顺着发丝更加下沉。
夏天会周而复始,该相逢的人总会再相逢。
次日中午,蒋末住宅。
郁枳夏将做好的桃山面团来回地在厨房案板上揉搓,使其变得光滑。
蒋末歪着身子斜靠在墙上,一副松散的模样,像极了玩世不恭的大少爷。
“只是和奶奶去吃个晚饭而已,”蒋末移步到郁枳夏身旁的空闲位置,懒洋洋地偏头。
“不用这么麻烦。”
“那我也不能空着手去。”
郁枳夏正说着又往桌上放着的小白碗里倒了些仙人掌果粉来调色,加了几勺桃花酒酿奶酪酱来作糕点的馅。
蒋末见状轻啧了几声,连敷衍都懒得多敷衍几句:“慢慢弄,少做点。”
郁枳夏小心翼翼地放入模具,开始将糕点压出花型。
一旁的蒋末耸拉着眼皮,淡定又缓慢地打了个哈欠,随后张开长长的双臂,伸了个懒腰。
等他再垂眸看向桌面时,几个精致小巧的桃花酒酿糕映入眼帘。
“好看吧?”郁枳夏弯眼一笑,柔声问道。
蒋末的唇角小幅度地扯了下,淡淡地嗯了声:“好看。”
“知知。”蒋末轻唤了一声。
郁枳夏刚好偏头看他。
两两相望,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像是浸了墨,对而凝视时看不到底。
“怎么了?”女孩疑惑。
蒋末稍稍弯腰,凑到郁枳夏耳边,低声问:“你这是紧张了吗?”
说实话,郁枳夏此刻心里确实是有点慌乱。
毕竟在雾川,谁人不知蒋老太太年轻时在商界叱咤风云的事迹。
今晚要见到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郁枳夏心里怎么不会不紧张。
郁枳夏故作镇定,嘴硬道:“我,还好吧。”
蒋末看出了郁枳夏的小心思,拿起桌上的一块桃花糕左右打量,后扬唇懒懒道:“其实,奶奶也挺喜欢你的。”
郁枳夏将那块桃花糕从蒋末手中取走,喃喃道:“她怎么会知道我?”
等郁枳夏把所有的糕点都安安稳稳地摆放进食盒后抬眸,对上了蒋末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蒋末强忍着笑意,语气有些欠地答道:“我说的。”
蒋老太太居住的庄园远离市区,等蒋末和郁枳夏准备动身出发时,窗外远处的夕阳正浓,橙色的余晖浸湿了天空,天地相接处随意飘了几朵粉红的云彩。
“走吧。”少年接过郁枳夏手里拿着的点心盒子,唇角轻笑。
郁枳夏撇嘴,小声嘀咕:“你奶奶又不是老虎,总不会吃人。”
“当然不是,只不过-”蒋末顿了顿,低头对上郁枳夏疑惑的双眸,一本正经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我又不是。”郁枳夏反驳。
见对面的人不再作声,郁枳夏蹙眉瞪他。
蒋末慵懒随性地向后一靠,看着眼前嘟着嘴气呼呼的女孩,眉眼微翘。
良久,站在黑暗中的少年低叹了口气,声音微哑:“知知,帮我演场戏行吗?”
在暴雨和黑暗中,也许只有她能够帮助她打消蒋夫人的猜忌。
室内灯光昏暗,墙上钟表嘀嗒作响。
郁枳夏良久未答,目光游离。
残存的余辉透过窗户,一缕缕射落在客厅的地板上,金黄色的光芒渐渐变暗。
“等价交换。”女孩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表态。
车窗外狂风呼啸,吞噬着车内尴尬的一切。
蒋末全程一句话都不说,郁枳夏坐在副驾驶座上闭眼假寐。
正值盛夏,庄园周围绿植茂盛。
炫酷的跑车驶入厚重又典雅的庄园大门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林荫小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跑车最终停在了庄园主楼的小院里。
橙姨和管家李叔早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
随着跑车停下,蒋末从车里出来。
橙姨身后跟着的丫头小子们不约而同地悄悄探头朝副驾驶的车门那里望去。
今日下午,小少爷突然而来的电话惹得庄园里好生热闹。
只因少爷的青梅竹马突然来拜访太夫人。
一向安静的庄园竟有了过年时的忙碌。
“到了。”
蒋末打开副驾驶的门,微俯下身,叫醒了假寐的郁枳夏。
女孩睁开眼眸,嘴角一扯。
“开戏了。”
小院周围种植着各种花卉和树木。
郁枳夏静静地走在蒋末的身旁,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边每隔几步就有个喷泉或雕塑。
天色灰暗,郁枳夏实在是看不清雕塑的模样。
只听得见小径边的喷泉水流潺潺,沿路而置的灯盏是此刻黑夜里唯一的亮源。
微风阵阵带着青草的清新从一旁的树林里徐徐吹来。
忽而到来的清凉,引得郁枳夏浑身起鸡皮疙瘩。
女孩在走神间一个不注意差点崴了脚。
“小心。”幸亏蒋末眼明手快,扶住了差点要跌倒的郁枳夏。
蒋末垂眼看她,语气欠欠地问:“害怕了?”
郁枳夏茫然地啊了声,又顿时知晓,缓了囗气道:“确实有点。男、朋、友。”
不知是故意还是刻意,郁枳夏咬字清晰且加重地念出后三个字。
蒋末盯着郁枳夏的双眸,嘴角一扯。
真是个戏精。
他稍稍止住了笑,突然凑近她的耳边,用气音吊儿郎当又欠揍地说:“你今天很漂亮,女朋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引得后面跟着的丫头小子们个个脸上露着姨母笑。
可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佳人。
郁枳夏本来打算只是和蒋末吃一顿寻常便饭就回去。
未曾想,温柔乖巧的女孩在和蒋老夫人闲聊时举止礼貌大方谈吐谦逊又聪慧。
蒋奶奶一改往日的惯例,竟然邀请郁枳夏在庄园里留宿几日。
郁枳夏欣然接受。
西楼楼外,绿树成荫。
一阵微风徐徐吹过,翠绿林间的树叶沙沙作响。
蒋奶奶有饭后散步的习惯,郁枳夏和蒋末双双陪在其身边。
“这西楼周围种的是香樟树。”
蒋奶奶指了指头顶的枝杈,缓缓道:“你爷爷最喜欢的就是这树了。”
身后跟着的两人闻声不约而同地抬头往上看,光影交错间肆意生长的绿色,总是充满着希望。
橙姨忙着安排蒋末二人在西楼的卧房,先前就带着几个丫头小子去了西院。
远处西楼,从窗内透过的灯光暖融融地洒在茂密的绿叶里。
热烈的盛夏在此刻终于安静了下来。
樟树喜光,当年蒋奶奶随丈夫北上创业,偌大的厂院里也种着几棵香樟树。
燕城的夏天十分闷热,盛夏深夜,泛着橘黄灯光下蒋慧一手抱着西瓜,另一手舀起塑料盆里的水认真冲洗着瓜皮。
池水冰凉西瓜爽囗,白日烈阳高照,即使到了夜晚气温都没有转凉。
屋外香樟树上知了孜孜不倦叫地不停。
等蒋文送完最后一批货回来时,蒋慧早已经躺在绿树下的凉椅上睡着了。
椅旁老旧的木制小桌上白瓷盘里先前切好的西瓜被黄油纸轻轻遮住,少妇手里的蒲扇不经意间在熟睡时掉落到了地上。
蒋文顺手捡起,坐到一旁的木凳上继续给躺在凉椅上熟睡的少妇扇起凉风。
那时的盛夏比此刻的夜晚更加闷热,也足够漫长。
漫长到那棵香樟树下的少妇如今已然变成了位垂暮之年的老妇人。
而那个创业青年也早已经离世,仅给少妇留下无数的家族产业和趴在其上的"吸血虫"亲戚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