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院子一地凌乱,卢知县一跺脚径直往里面走:“敖十八!敖十八——”
跟着往堂上走,里边乌烟瘴气,炉子上的烧的水壶溢出滚烫的开水,地上洒了一滩。士兵们都围在堂桌上画圈吃酒,斗酒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堂。
卢知县喊了几声,完全没人听见,他攒了一口气破声吼道:“敖十八——”
士兵声音低下来,随着人群里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冒出来,踩在大堂椅子和桌案上,朝着下面大声喝道:“吼啥?你爷在这儿!”
卢知县这一声嗓子都喊破了,一张脸涨得绯红,眼睛瞪得像铜钱一样望着站在堂桌上人:“赶紧下来!”
敖十八一脸不屑,没打算下来,这时注意到卢知县后面的新面孔,上下打量了下,直接从堂桌上跳下来,嘴里还叼着一根没嚼完的肉干。
“这小子谁啊?打哪儿来的?咋没见过?”
卢知县厉声喝道:“不得无礼!这是新任巡检官,卓昱卓副尉。”
敖十八长长哦了一声,想起来年前卢知县告诉他要来一位巡检官,还是个九品副尉。这事听过后便抛之脑后,这几年新原巡检官走了十来个,没一个待得长久的。瞧卓昱这副样子,身长挺阔,模样俊美,腰间虽然配着一把银剑,但威武不足,更像是官场上那些凡夫俗子。
卢知县跟卓昱引荐道:“这位是巡检司弓兵旗长敖十八,也……也是敝人的远房舅爷,他在巡检司当差三年有余,您若有不解之处,尽管问他便是。”
卓昱恍然大悟,难怪这人瞧着年轻气盛,在知县大人面前也能这般放肆,原来是卢知县的亲戚。
敖十八抖了抖衣衫,叫拢身后的七八个士兵上前来,“来来来兄弟们,拜见一下咱们新来的头儿。”
“见过卓巡检!”一群士兵洋洋散散的,朝着卓昱拱手见礼。
南征西讨这么些年,他还为见过哪里的士兵散漫成这样,卓家军队里的兵更不可能。他强颜欢笑点了下头,在这大堂里走了一圈。
一侧墙上挂着十几把弓,还有两三把落在地上,卓昱走近过去瞧瞧,伸手抹了一把灰。满屋子充斥着酒肉的气息,角落里零星散布着打碎的酒罐碎片。
“这巡检司平日都是这般景象吗?”
卢知县连忙带来马虎眼:“这不是过年嘛,外头天又冷,他们喝几盅等会儿就要上街当值巡守去,平日不这样,不这样的……”
这声音越来越小,卢知县自己都心虚,那堂桌和地上的酒罐子,少说也得一宿的功夫。
卓昱正声说道:“不管何时,巡检司大堂可不是酗酒的地方,卢大人的县衙难道也是这样吗?”
他这么一说,敖十八变了脸色,眼神充满不服气。
卢知一脸难堪,再难开口。
走了一圈,卓昱到卢知县面前:“卢大人案牍之劳,剩下的事我就不劳烦您了。”
卢知县欲言又止,他这个远方亲戚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泼皮,已经逼走十来个巡检官。以往那些人倒是没什么,这回的巡检官是从京城来的,还是陛下的旨意。卢知县生性多疑,心想这人不好得罪。
卓昱:“月生,送一下卢大人。”
身后的月生上前来,“卢大人请。”
临走前卢知县还对着一旁的敖十八挤眉弄眼,压着声音说道:“记住我那天跟你说的话。”
敖十八不耐烦地朝他甩了甩手,“行行行我知道。”
这一大早,喝酒的兴致全让人给扰了,纵然心里对卓昱不爽,之前卢知县有叮嘱过他少给他惹事。
再看卓昱冷口冷面,似是没以前的巡检那么好对付,忙吆喝着手下人收拾打扫,他则领着卓昱到巡检司各处熟悉熟悉。
大堂后面是有个诺达的四方庭院,一侧并列排着八个箭靶子,上面已经盖上了厚厚一层积雪。走过一道仪门,眼前是一个狭长的过道,左边是公厨伙房,右边三个小院,里边的厢房供给值夜士兵留宿,最后过道的尽头出去就是茅厕和马厩。
看一圈,马厩里有两个人在干活儿,厢房里有三个。另外伙房里的不像士兵,倒像是招来的伙夫。回想方才大堂上斗酒的有七个,难道整个巡检司就这点人?
“司里有多少兵力?”
“二十七人。”
卓昱一下顿足,似有不解地看向敖十八:“其他人呢?巡街去了?”
敖十八点了下头,又说道:“还有五个大年那几日当班,这两天正好回家休沐了。”
闻言卓昱接着往前走,“明早我希望能看到全司所有人,有劳敖旗长了。”
走到一个院落门前,连着出来三个士兵,方才卓昱只是在院子里看看,并未进去打搅,他们是听见声音立马穿衣起来的。
看到他们一个个仍然困乏疲倦的样子,卓昱问道:“为何这时候才起?”
敖十八回道:“他们三个昨夜当班巡逻,卯时才歇下的。”
这话卓昱倒是信了,这几个人并不想敖十八那伙人一身酒气,他点了点头:“那就回屋多歇会儿吧。”
卓昱离开,那三个人还一脸呆滞愣在原地,敖十八小声道:“还杵着干啥?叫你们回去就回去。”
回到大堂,这里已经收拾干净了,门全都敞开了,这屋内的酒气也渐渐散去。
卓昱扫了一眼堂上齐整站立的士兵,貌似比先前刚进来的时候多了两个。他暗暗叹了声气,“行了,敖旗长留下,其他人都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散去,卓昱要来新原巡检司近几年的文书卷册,仔细翻看。
武朝的巡检司不多,都是设在边境重镇之地。新原以北是哈力部落的康州,在这里巡检司与县衙门各司其职。巡检司主要是城内治安巡防,稽查来往行人商贩,在新原则以马贩子居多。另外还有缉捕盗贼逃犯,按时清查客栈旅住,严防奸细,打击走私。
临近中午,卓昱打算留在司里用饭。
大堂两侧进去,一边是官员用饭的偏厅,一边是书房和卧室。敖十八一听卓昱要用膳,准备去告诉伙房。
卓昱看着卷册抬手说道:“不必了,我就去公厨和大伙儿一起吃。”
傍晚,天色渐暗,卓昱回到家中。
看了一整日的卷册,整个人困乏不堪。走到后院,炕上两个身影飞快地朝他本来。
卓彻和卓衡一天没见爹爹了,欢快地跑过来:“爹爹!”
卓昱瞬间提起精神,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抱起来往屋内走。
厅上王婉儿正抱着卓微玩,王婉儿这两日纱布已经拆除,头也没之前那么疼了。看到卓昱回来,连忙吩咐人传饭。
卓昱放两个儿子下来,伸手又把女儿亲昵地抱过来,卓微望着爹爹,笑得流出口水来。
王婉儿看见连忙用手帕给她擦去。
饭桌上王婉儿问道:“今日在巡检司怎么样?还习惯吗?”
卓昱脸色僵了一下,转瞬又轻笑起来,“挺好的。”
王婉儿给卓彻夹菜:“今日阿彻念书写字都是我教的,这么下去可不行啊,卢大人找到那位先生了吗?”
许久没听到答复,王婉儿一抬头发现卓昱两眼无神发呆,“官人?官人!”
卓昱听见立马回过神来,扒了两口饭。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卓昱哽咽了下,平静回道:“看了一天文书案子,有些累了。”
王婉儿点了点头:“那官人早些吃了歇息吧,云屏去叫厨房给大爷备水,阿衡我来喂吧。”
她放下自己的碗筷,过来卓衡这边给他喂饭。
娘亲喂饭,卓衡大口大口的吃着,十分乖巧。
饭桌另一边卓昱吃着菜,又慢慢出了神,脑子沉沉的,想来之前在军中无非是操兵商量兵法,还从未一整天坐在案牍前看卷册。
还有敖十八,虽说这一整天对他毕恭毕敬的,他能感受到这位旗长的轻狂之气。今日对于他们在大堂斗酒一事,换作以前手下的弟兄,早就施以惩戒。但他并未急于惩罚那几人,一则今日人员未齐,二则他第一天上任,也不想跟手下人闹得太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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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检司内舍。
敖十八是常住在巡检司的,他家在阴州,来回不便,自从进了巡检司就一直住在这里。
入夜后,一房八个人挤在圆桌边,桌上一大盆花生,两坛子酒,一盏油灯光线很暗。
“敖哥,咱们以后真的就要听这家伙的吗?瞧他第一天来,作声作势的。”
敖十八蹲在凳子上,剥了两颗花生扔进嘴里嚼吧嚼吧,不服气道:“那还能怎样?人家可是京城来的。新官上任,这不总要得咱们立个下马威嘛。你们想想啊,要不是在京城犯了事或受人编排,怎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儿?瞧好了吧,看他能神气几天?别说他一个九品副尉,这镇北关守将谢彪也是我的手下败将。这之前的巡检,不是辞官就是调走,他能待多久?不出三日,我就要他知道,不管他打哪儿来,到了新原这地儿,那便是我敖十八的地盘。任凭他是龙是虎,都得给我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