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量的疑惑快要挤破我的大脑,一时间觉得自己表里不分了,待在这栋虽然空旷却已经被我烂熟于心的房子里手脚冰凉。
我神经兮兮地贴墙站立,藏在角落的阴影中。
他说他知道……他知道什么?
他难道什么都知道了?
已经以最大限度换位思考他的逻辑,可是我越想越牵强,越想越觉得奇怪。
我完全读不懂五条悟的信息。自从开始了这种双重人生,我就下意识将自己与周围剥离——没有人知晓正在发生的一切可以重新来过,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将会倒退回原点。
行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我与芸芸众生擦肩而过。他们并不知晓世界会重置,今天走过的路会在不久的将来再行过一遍。
所有人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趟行驶着的列车上,向前的轨道延伸到视野尽头的远方。我能看到他也列坐席间,和周围的乘客同样安静如箱中人偶。
这家伙却毫无预兆地突然站起来,大步向车尾走,一路逆行,走到车厢的尾巴要打开车门,好像随时准备跳车逃跑。
可这是一辆行驶在虚空之上的列车,跳下去落到云端人就死了。
我本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晓全部真相,但愿意忘却事实,投入情感融入这里又绝对理智不会结缘的怪胎,如今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之蓦然脱轨。
他怎么做到……真的吗……我——
我忽然有点明白,那天系统第一次与我见面,发觉我是个不受控制的角色时,为什么会是那种反应。
在我也开始选择「游戏」时,才终于发现,成为一个“天外来客”是什么心情。
万万没想到我还有能从【表】逃到【里】的一天。
【里】
“我可以碰一碰你吗?”
适才未消的毛骨悚然在和浅蓝色长发的咒灵对视的瞬间又拔到了新高度。
“……”
“真人的术式是以触碰为前提发动的吧。”我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变了调,好在多年的面瘫救场,我只是看上去格外冷淡。
更想夏油杰了,想他的音容笑貌,想他那句温柔的“我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想他想得独身一人面对危机的恐惧和忧虑都被悲伤覆盖,我终于是找回了我那膨胀的自信和游刃有余。
我向小巷外走去,谨慎地挑选街头监控的死角——不远处的地上还躺了两个无辜的孩子,尽管当时我察觉不对就立刻跳下了围墙,却料不到他的术式仅需触碰即发,一切都晚了。而我这时候就在真人的眼皮底下,不能露出半点破绽——真人跟在我的身后,他明明是咒灵,不会被任何电子设备记录,可他仿佛觉得我这么做了于是他也要跟着学。
“是啊,不可以吗?我不会随意改变黯的灵魂的,只是想看一看。”
“……”
如果他可以随意改变我的灵魂,那么我对他而言将会立刻失去乐趣。如果我是个他永远触碰不到的奇怪人类,那么我依然是个人类。
我走在他前面,灰蓝长发的青年亦步亦趋,到让我像个领路人。
我得花双倍的努力去记住回家的路,三年前的家和三年后的家有那么一点相像,都是独栋别墅。
我头也不回:“好啊。”
好奇心害死猫,无知无畏的孩童总是好奇心旺盛,那种无法隐忍的冲动促使着他们做出各种各样的事探索这个广袤的宇宙。
我在回家路上。
真人就像一只粘在了我身后的鬼魂,不断踩着那条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脚步声从脑后传来。
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樱树,此刻我们正走到了它茂密的树冠底下。鞋底踏上薄薄一层柔软的花瓣,仰头只有细密的雪白和淡粉团团拥簇,落日的余晖泼洒在浪漫的樱色上。
“啪。”
脚步站定,我丢下了手里的书包,转身和他对视。
泪水屏障在眨眼间被咒力蒸发,我安静地站在原地,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抗拒。青年眼中第一反应是闪过了诧异,而后欣喜地勾起嘴角。
他迫不及待来到我面前,缩短脚下几步的距离。伸出腕上也有着缝合线的苍白的手,抬起,直直按在我的胸膛。
“「无为转变」——”
一字一顿,他有一把独特的嗓音,既像伪装成孩童的怪物假作天真,又如蛊惑心灵的蛇,时而低沉时而甜腻。
我是人类,确确实实的人类。不管嘴里说着多么唬人的神经话,眼神多像一只以影为权柄的诅咒,都不能改变这个真相。
防备尽数卸下,从外在无敌的防御直到包裹灵魂的强大咒力尽数为其开路。积压在体内的磅礴咒力原本可以汹涌海潮般淹没灵魂,让他即便触碰到外在的躯壳也对内在的灵魂无处下手。
可这一刻,当他抬起手指,便如摩西分海,泪水遽然推向两旁,形成高高的水墙,尽头的灵魂点指即触。
那双邪异的眼中,瞳孔在一瞬间放大。
我蓦然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新生不到百天的人之恐惧的咒灵好笑得比人还要单纯。
在这仿佛被拉长的一秒之中,真人的眼瞳流露出疑惑——为什么要抓住他?难道怕他跑了吗?
在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发动术式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大概是笑了,从他骤然僵硬的表情上看,还笑得分外惹人惊恐。
「绝对希望」让我也紧接着吐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语句。
“「无为转变」——”
我从他面上看到了狂绽的震惊和疑惑,紧接着便是恐惧甚至惊喜。
每天午夜十二点,我都会经历被人改变灵魂形态的感觉。那种更改无从逆转,无法停止,因为是那团与我的灵魂融为一体,甚至算是堵住缺口、保护我生命的鲜血在侵蚀我。
当下,被真人的术式命中,他试图对我的灵魂进行任何动作都会被我察觉,没有谁能比我更加清楚那种感觉。
还有如何改变它的技巧。
握拳,我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一招擒拿就撂倒了他。手下的皮肉开始变得光滑,像融化了的橡胶那样迅速转变形态,努力脱离我的束缚。
“什么!?”
当然不会让他如愿以偿!真人试图触动我的灵魂,很快就被深不见底的可怖咒力冲撞回去。而当他试图改变自己的灵魂以逃出生天,一股可怕的力量就那么大喇喇地长驱直入,包裹住他的灵魂,如一只无形的手将它的变化方向化解——看谁比谁更会捏泥巴是吧?你这个咒灵宝宝距离灵魂大师还差得远呢!
系统打得一手好算盘,当初与甚尔一战让爱理以血救我,造就了如今我无法甩脱它的局面。但它就应该做好每一场战斗都会成就对手的准备——从来都没有什么单方面的折磨,哪怕成为手下败将,我也会在下一次变得更强!
“呃啊!”
我们摔进粉白的花瓣里,我按着他的脑袋,抵住树干就是一通狂殴。真人的头在树皮上摩擦,我包裹着咒力的拳头砸在他的身上,震得樱树簌簌落下花雨。
青年的体型和力量都有优势,很快就再度翻身占了上风。他有好几拳隔着肚皮轰在我脆弱的脏器上,趁着我的手被锤开的间隙使用术式试图反抗。
“啊啊啊啊!!”
但显然,那是徒劳无益的。苍白的咒灵尖声惨叫,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足矣致命的拳脚却引不来对方一丝一毫因吃痛而产生的痉挛和破绽。那可怕的手还在紧贴着他的皮肤,炽热、黏腻,带着这个人类自己的血。
你以为我为什么有自信这时候找打?
这场战斗因为双方都在分出大部分精力使用「无为转变」互相进行灵魂撕咬,而显得表面上无限趋近于毫无章法的厮打。当我忽然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时,双腿紧绷着肌肉抵在我胸口试图将我的上半身踢翻的真人表情一僵。
我攥住他的小腿,巧劲一拧,虽说这些卸掉关节的窍门对他这种咒灵来说不太奏效,但越打越昏头的我动作太快,有些行为没来得及过脑就已经付诸实践。
“哈哈哈哈哈哈……”
灵魂被改变的感触对我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身体上的任何疼痛因为缺少了连带痛觉的触觉而完全被无视。
“为什么……为——”
今天,我没有丝毫疼痛。在看见软绵绵垂落的手臂被咒灵的巨力生生扯出肌腱时,喷溅的血液和碎肉残存于他的指尖,真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狰狞的伤口逐渐愈合的表情真是漂亮。
瞬间恢复的手臂再度发力!他苍白的脖颈被我覆上咒力沉如铁的双手死死箍住,直到指甲掐得发白,拇指几乎按出凹陷。
“咯呃……啊……”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骇人,因为他看起来吓坏了,漂亮的异瞳因主人的混乱而颤抖着,像两颗可怜的玻璃珠子。
真人在这场死斗之下爆发出了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他开始试图变成自诞生九十九天来在这个世界上见到过的各种生物以挣脱我的双手。
在如何对付他的变化这方面我也逐渐找到了技巧,那就是把他当成面团就好了。不就是能改变自己的身体形态吗?那我就是经验老道的面点大师,看我不把你给扯得服服帖帖——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啊!”
真人在绝境之下被迫用出了好几种妄图逃跑的方法,然而真是有够好笑,我咧着能吓死小孩的笑容让双目溢出透明之泪,画地为牢勾勒出一只透明的玻璃大碗当头扣下。
于是扭曲的透明天幕降临,封锁全部退路,此地,仅剩对手彼此。
打架斗殴是吧?我现在也学会打架了,你就是送上门来的沙包橡皮人对吧?
“术式公开——咳,”被喉咙涌起的血腥呛到,我偏头吐出一口血沫,沙哑着嗓子继续道,“肉丨体的形态会被灵魂的形态所牵引,我的术式是通过触碰灵魂引发形态改变……”
嚣张吗?我还会拿你的术式在这里术式公开。
哦不好意思,没满百天的咒灵宝宝还不知道术式公开是什么。
因为没有触觉,无法及时感知身体的情况,当我察觉自己喘息到咳出鲜血,心脏要过速的程度时,才堪堪停下了缠斗的手脚。
我的脑袋就像即将爆炸的天体,寄宿那些澎湃力量的躯壳也在经受着恐怖的痛楚。好在我今天并没有触觉……仅仅是察觉到这件事就已经令人惊恐,还好我不需要切身经历……还好还好。
这下我理解爱理了,能把痛觉关闭的人生好有吸引力。
“很自豪是吧?随便改变别人的灵魂,生命没有价值和重量,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是吗?”
嘴角仍然在滴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逐渐被反转术式所治愈。
“你操控别人的生命和命运,肆意更改他人的灵魂——喜怒哀乐都是灵魂的代谢物吗?你只要把哥哥变成友爱兄弟的形状,把弟弟变成不会抢夺父母的爱的模样,他们就会满意了对吗?”
他已经在瑟瑟发抖,眼睛称不上有神。但因为我在瞪视他,同他讲话,于是他也必须有礼貌地回视,将我所说听入耳。
我承认这股怒火有一多半不是针对于他,我也并不是在为了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在和他战斗。充斥着脑海的是高高在上的系统不停回荡着的声音,暗中操控着宿命之线书写悲剧的家伙们——那个令我惊恐万分,尘封在记忆角落不愿触及的“江藤”。
“是啊,你是咒灵,你天生就这么觉得,毕竟我们生来就是对立的——你的本能就是杀戮人类,我们也在祓除你们。”
血污遮蔽了视野,我抬手抹去眼睫上的红珠子,却发觉根本擦不干净,只是让视线变得更加猩红。
我哈哈大笑起来:“那你就是第一个反抗这宿命的造物——既然你是人恐惧人与人之间憎恨的产物……我就偏要你懂得,什么叫人与人之间的爱。”
真人开始徒劳却疯狂地挣扎起来,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悲鸣,而我按住他就像制服一个孩子那样简单。
海量的咒力涌入他的身躯,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抽干,但叫一个疯子停下来着实是有些困难。
“吃过禁果而拥有了智慧的人,承受着相对的不再无知的痛苦。你的眼睛也给我亮起来,我要你这辈子都纠结,为什么人不能饿了就吃恨了就杀——”
眼前有铺天盖地的条码滚动,在那些黑色的文字海洋之间,我的眼睛钉在了一处,于是价码与万物共同停滞。
我再一次使用了「绝对希望」。
他的耳边传来低语:“这是人类的憎恨,这是你,你感受到了吗?人生而为人而不是咒灵,这是我们之间的区别。”
我偷走了一份属于他的东西,不只是他的术式。
话音落下,耳边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很想翻个白眼就背过气去,但我在此世之中是孤身一人。
颤抖着亏空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在我摇晃的视线里,自己正在缓慢地拍净身上的樱花。
有血沾到了领口,脖子上也都是吐出来流下去的红色,黏糊糊的非常吓人。还好已经到了家门口,不然还要躲着人跑回去。
日渐积累无处可去的负面情绪全部发泄给了一只不满百天的可怜特级咒灵。我的大脑清醒过来的时候,忽然走不动路,转身看了一眼仍然倒在地上躺在那里,就像死了般一动不动,瞳中充斥着混乱的苍白咒灵。
“……”
我在做什么啊……以私刑宣判人家活得好好的天生邪恶的咒灵干什么?
系统真应该把我关小黑屋,我这种东西,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恶劣到连人也要揪着胖揍一顿了。
原本抬手想要将其祓除,此刻也放下了。
如果真人成长起来……
「无为转变」,有些情况下比反转术式还要好用。
可以操纵灵魂改变肉丨体,什么基因改造神经手术,血肉生长骨骼培育,都能只凭一双手和一个接触轻而易举地办到——岂不是原地晋升最强生物学家。
能随便把人类和自己变成各种模样,就已经够强大危险了吧。他的武器也完全可以取材于人类,人类有多少,他就能制造一支多么庞大的军队。
可祓除了这一只,无尽轮回的宿命之中,下一只什么时候会诞生?
会更强大吗?会更难以捉摸、带来更大的灾难吗?
现在的真人尚且是个不满百日的新生之物。
也许他也是头顶有光环的主角吧?如果我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系统会立刻发觉【里】的存在……
转过身去,樱花在脚下一点点碾作香泥。
我这把乱动宿命之线的剪刀,飞舞的时候逐渐开始随心所欲了。
“会是好事吗……”
垂着脑袋,我踉跄进了自己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