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偶天成

    公元前261年,赵国邯郸。

    七国之中以秦赵两国国力最盛。正所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次年白起即于长平大败赵军,赵国自此由盛转衰,因而这一年也可以说是赵国走向衰落前的余晖。

    而此时赵国的达官贵族尚不能未卜先知,依旧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陈年的美酒,卫国的舞娘,齐国的乐师,士氏一族将天下最好的一切搜罗起来,又加之以身份尊卑的门槛,其门下的酒楼便成了受赵人追捧的邯郸第一楼。

    傅溪望着眼前繁荣的景象,呆滞了一瞬,才意识到她已成功脱困。

    她松了口气,正要悄悄退出大厅,不巧撞上身后端着美酒入内的侍女,侍女惊呼出声,惊吓之中托盘倾斜,盛满美酒的酒樽顺势摔落。

    傅溪长臂一展,险险接住酒樽放回托盘上,一转身,在场所有人都停下交谈望向她这处。

    她刚从火海中逃生,身着黑衣尚看不出痕迹,但发丝散乱,脸上被浓烟熏得黑灰,独剩一双清亮的眼眸,怎么看,都跟这群沉迷声色的王孙贵族格格不入。

    “你是何人?”为首的赵偃惊觉出声,他这是私人聚会,请的都是各国的公子公孙,而此人从未见过。

    傅溪沉默以对,她扫视了一下门口拔剑的侍卫,默默握紧腰间的宝剑,按剑拔出一瞬,金光刺眼,暗纹流转。

    剑拔弩张之际,忽闻一清朗男声:“慢着!”

    她闻声望去,只见窗边一人倚栏起身,长身鹤立,虽然望过去仍是分辨不清五官,动作之间却有着风流潇洒的魄力。

    “他是我的随从,想必是有要事寻我,不得以才贸然闯入,”那人一张口,便是随口扯起谎来,倒打一耙,“赵兄不会怪罪于我吧?”

    “自然不会。”赵偃示意侍卫收起刀剑,皮笑肉不笑,显然很不待见此人。

    春秋五霸、战国七雄,说起来都是后世响亮的名号,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家相比,自是足够青史留名。

    但实则在他们内部,依旧有一条明显的歧视链。

    春秋时期,中原各国视楚国为蛮夷,到了战国,又视秦为下等。

    而这位男子,便是秦国来的质子——秦子楚。

    子楚随意一笑,示意傅溪跟上,边走边假意责怪:“往后再如此冒失,我定要狠狠罚你。”

    傅溪讶异看了他一眼,确信从未见过此人,不过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都实实在在帮她解了围。她默默收了剑,偏过头没有回应。

    人群中有秦子楚相熟的人,见赵偃脸色难看,立即开口挽留他:“秦兄,这便急着走了?今日赵兄设宴,特意请来平阳夫人的义女一舞,据说其深得卫国舞学大师的真传,舞姿难得一见。多亏了赵兄,我等才能一饱眼福。”

    平阳夫人,也便是卫国公主姬媛,善于经营,左右逢源,其背后又有士氏豪族与平阳君的助力,多年来一直是活跃于赵国贵族阶层的红人。

    “我倒觉得不过尔尔。”子楚随意一笑,一语双关。他心思极深,赵偃不喜他,他也不见得有多看得上赵偃,更何况他知道秦赵终有一战,与赵偃交好,于他来说并无大用。

    傅溪垂眸望去,果然如那掌柜所言,楼台之上,一蒙面舞姬伴着鼓乐翩翩起舞,美不胜收。

    不过,她在咸阳见过最好的舞蹈,且此时也没有为之停留的兴致。

    当时她冲进嬴翮的房间,房内空无一人,浓烟之下但见被子整齐未动,窗户大开,便知道阿翮此时无恙。

    可当时火势紧急,她已经来不及逃生,事出紧急,为了自保,她只能私自违规启动了时旅器。

    阿翮还在十六年后的赵国等她回去,除此之外,此事的前因后果她也得给十九局那边一个交代,一想到那长长的检讨报告便焦头烂额。

    刚出门,傅溪便要道谢告辞,那人却抢先开口:“上将军令你来的?”

    “上将军?”

    “我虽与你素未谋面,但这把剑我却是认得的。是上将军特意为你铸的,全天下只此一把。”子楚误以为她还想隐瞒,言之凿凿。

    傅溪顺着男子的视线看向腰间的佩剑。

    此剑据阿翮所言,是她阿父所赠,阿翮的父亲又与此人口中的上将军有什么关系?

    想要尽快离开的念头被打消,这是一个了解阿翮身份的机会,傅溪握紧腰间的青铜剑,狐疑抬眼:“你认识我?”

    “虽然未曾谋面,但久仰大名。你来邯郸必有要事,不必向我解释。如有任何需要,我一定鼎力相助。”

    他三岁时,白起便因战功显赫受封为武安君,他是听着白起的神话长大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而那人至今未有败绩,分明是肉眼凡夫,却犹如不败战神。因此对于素未谋面的白季,也爱屋及乌,多有优待。

    傅溪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不等她追问,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轻灵的脚步声。

    她回头,便见一女子提着裙摆小步下楼,她匆匆躲开避让,眼看着那女子挡住了子楚的去路。

    “还请留步,”女子伸手拦住子楚,她带着幕篱,白纱长至颈部,看不清面容,声音中隐隐带着不服气,“阁下方才所言,认为我的舞技不过尔尔,还请赐教。”

    她自幼习舞,天赋异禀,更是因此得以长伴公主左右。她的人生有两样东西容不得他人质疑和诋毁,一是公主,二是她的舞技。

    傅溪默默抱臂,侧过身去,这话可不是她说的。

    子楚被人拦住质问也不慌不忙,他围着女子走了一圈,直直弄得对方无所适从,才开了尊口:“既然姑娘坚持,那在下便直说了。这支舞讲的是齐国杞梁之妻的故事,杞梁战死,其妻枕其尸于城下哭之,十日而城为之崩,并赴淄水殉情而死。依在下愚见,姑娘阅历尚浅,闭门造车,舞技空有技巧,却缺乏感情,索然无味而已。”

    一番话有理有据将女子逼退至角落,她多次想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只能局促地捏紧衣袖。

    子楚一时兴起,借着醉意,一抬手欲挑起白纱,和女子隔着薄纱四目对望:“再者,你我二人交谈,姑娘却以面纱覆面,是否不够诚心?”

    话说到一半,他挑起白纱的手顿住,隔着薄纱他也能感受到女子眼中的薄怒。

    他笑笑,从未见过这种大胆的小舞姬,不知不觉就戏弄了对方,他不欲再纠缠,正要直起身子退开。

    那舞姬却突然抬手拂开白纱,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飞霞,又羞又气仰着脸问他:“这样够诚心了吗?”

    不知为何,她光是看着眼前之人,便有些心慌意乱,心口那块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定是被这登徒子气出病来了!

    她捧着心口,不敢再看子楚一眼,低头绕开他,慌慌张张往楼上逃去。

    傅溪抱着剑围观了子楚调戏小姑娘的全过程,淡淡开口:“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见笑,”子楚也不反驳,脸上看不出来丝毫的不自在,他扫过傅溪被熏黑的脸蛋,“你我在他乡相遇,即是有缘,若不介意,不如在此稍作休息,给我一个为你接风洗尘的机会。”

    傅溪也知自己此时狼狈,这样回去徒惹阿翮担心,但她与此人非亲非故,正犹豫间,迎面走来一人,唉声叹气,脸带愁容。

    “士璋兄,别来无恙。”子楚忙迎上前见礼,一改之前对赵偃等人的冷淡态度。

    士璋强笑应声,俊朗的脸颊深深陷入酒窝:“子楚贤弟。”

    傅溪默不作声打量寒暄的二人,心中微微讶异,士璋?秦子楚?真有这么巧?

    于是在子楚又一次盛情邀请下,看在是长辈的份上,她鬼使神差应下了。

    原本的两人行顺理成章变成了三人行,虽然傅溪冷着脸不爱理人,但子楚八面玲珑,和士璋你一言我一语,也没让在场之人感到尴尬。

    傅溪在侍女的帮助下洗尽脸上的黑灰,听着二人交谈,不禁有些感慨,她入秦时,子楚已经崩逝,而此时却意气风发正当年。

    二人推杯换盏之间,士璋便将心中的苦闷全倒了出来:“我就一俗人,不求名利,不愁衣食,只想这么蹉跎一生,唯独放不下我那千娇万宠的小妹。她自幼失怙,母亲再醮,长兄如父,全怪我从小到大都顺着她的脾气来,才养成了这娇纵难驯的祖宗脾气。如今到了及笄之年,却悍名在外,无人敢娶。”

    子楚听着士璋的抱怨,挥退侍奉的仆从,亲自为士璋煮茶奉上,见士璋接过饮下,语气平淡却又语出惊人:“士兄说笑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知在下能否入令妹的眼?”

    士璋大惊,也不顾上被茶水呛到的难受,瞪着眼睛追问:“咳咳……你……你说什么……”

    子楚正襟危坐,朝士璋拱手:“秦国子楚,愿求娶令妹为妻,永以为好。”

    士璋与秦子楚也只有过几面之缘,但对此人的印象却十分深刻,盖因其身形高大,异于常人,和一众公子公孙相处时,更是鹤立鸡群,衣着朴素也掩盖不住其龙章凤姿,不失为一个好儿郎。

    他强忍着高兴,这可是秦子楚自己送上门来的,那便休怪他不客气了。

    他虽想趁热打铁,免得子楚醒悟过来反悔,但他是万万不敢替祁瑶做主的,毕竟上一个想要替她做主之人——他亲娘,现在连士府的家门都不让进。

    傅溪木着脸看士璋风风火火派人去请祁瑶过来相见,心想,她这脸洗早了。

    她承认她在时间选择上存有私心,特意避过了秦政,谁曾想,却没躲过他这一大家子。

    *

    而此时就在邯郸城的一处,一男子理了理身上束手束脚的古装,懒懒散散跟在一行人身后,他面上看着温温和和,眼底却潜藏着厌世的情绪。

    汪泉只觉得眼前这一切了无生趣,所谓的时空旅行不过如此。

    路上擦肩而过的古人,无趣,对着邯郸市的砖块侃侃而谈的导游任智,无趣。

    他抬手习惯性插兜,忘了身上穿的古装,又一次插空。

    这束手束脚的古装,无趣!

    话说他为什么要参加如此愚蠢的旅行?

    他站在原地,不再继续忍耐,脱离队伍便要回驿站睡觉,浑然不觉身后渐进的马蹄声。

    忽听得女子一声娇喝:“驾!”

    汪泉似有所感回头,便见一胡服女子策马扬鞭而来,鲜衣怒马,英姿飒爽,明艳动人,那一瞬间,万物为之失色,他眼中只容下一个她。

    “闪开!”

    汪泉这才回过神来,但为时已晚,马身擦过他的手臂而去,强大的冲力将他带倒在地。

    汪泉仰躺在地上,还念着方才的那惊鸿一瞥,完全感受不动身上的疼痛。

    远去的马蹄声又缓缓靠近,在他身边停下,女子轻盈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凑近俯身看他。

    汪泉一时忘了呼吸,邯郸市人声鼎沸,他却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原来……不是幻觉,这样的神妃仙子竟是真实存在的。

    “便是你这呆子惊了我的马,这般不经撞,……可还活着?”祁瑶见这人呆呆傻傻的,莫不是被自己撞出问题了,抬脚轻轻踢了踢汪泉。

    正好踢到汪泉伤到的手臂,他倒吸一口气,瞬间从以貌取人的滤镜中清醒,人言否?好美的一张脸,好坏的一颗心。

    “原来是个哑巴。”祁瑶见他不说话,以为此人身有残疾,才会听不到她的示警,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

    她刁蛮惯了,即使心有愧意,却做不到低头道歉。她随手从香包里掏出银钱扔在他怀里,趾高气昂:“若银钱不够,可来士氏府上取用。”

    汪泉怒目而视,摇摇欲坠站起身摔开银钱:“谁要你的臭钱!”

    祁瑶吓了一跳,除了姬媛,很少有人能在她面前这般脸色,无一不是捧着她顺着她。

    她有些慌张,但见身边的百姓伏在地上哄抢散落的银钱,心情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倨傲,微扬下巴:“不识好歹,我的钱是香的,才不是臭钱。你不要,有的是人抢着要。”

    任智这才得以见到人群中争执的二人,当即大喊一声汪泉的名字,努力挤开人群向二人靠近。

    祁瑶知她今日大意,这人来了帮手,再纠缠下去不仅讨不到好,而且有损她的身份。又想起她此行的目的,出门前她找巫女卯算过,今日她定会遇到真心待她之良人,只想早早脱身:“今日暂且放你一马,若是耽误了我的好姻缘,你可担待不起。”

    汪泉见她撞了人还想走,一时情急拉住她手腕,入手滑腻细嫩如凝脂,他一怔,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鞭打懵了。

    “拿开你的脏手!以后在邯郸见到我低着头走路,否则,见你一次,抽你一鞭。”祁瑶眼中满是嫌恶,手握马鞭,又是一鞭挥出,趁他避闪之际,翻身上马,回眸恨恨剜了他一眼,这才策马扬鞭而去。

    “这种女人,谁娶了她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任智好容易挤开人群,盯着任智脖子上被抽出的血痕,暗暗咂舌,那女子下手真重。

    他心中凉凉,这下好了,第一次带队就闹出这种祸事,不仅奖金无望,只怕工作也要泡汤了。

    汪泉没有回应,他执着望着前方,直到再寻不到那胡服女子的背影,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脖子上的疼痛,他摸了摸脖子,看着手上的鲜血,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任智眼前一黑,完了,这位客人被抽成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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