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芙被噩梦惊扰,殊不知宋凌朔也一夜未眠,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女子扰了心神。
他皱眉盯着帐顶,眼神罕见的满是疑惑,直至天亮也抓不到头绪。
以至于次日他去宫中向官家复命的时候,眼底还略略发青。
官家虽察觉到,却也没问出什么关心的话。
“人抓了?可认罪了吗?”官家一边看着劄子一边问道。
宋凌朔颔首:“正在审讯,两三日的功夫就该认罪了。”
官家皱眉:“没有认罪……”他放下手中朱笔,不耐烦的看着宋凌朔:“那你今日来做什么?”
宋凌朔自是有要事来报,昨日抓捕马庸,不过两三个时辰的功夫马庸便得到了消息准备逃跑,他能料定,定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
他回皇城司召集众人的时候并没有说明要去哪抓谁,他由此断定透露消息之人不在皇城司,可若是再往上溯源……
宋凌朔抬眼,看着官家身侧侍药的小黄门,那小黄门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悄悄望了过来,视线交汇的一瞬间,那小黄门赶紧低下头去。
官家此时不耐烦的情绪已达顶峰。
“朕公事繁忙!若无正事不要叨扰!”
宋凌朔拱手躬身,朗声道:“马庸昨日入狱,在狱中又说了些大不敬的话,臣不敢誊写在纸上,只能亲口像官家禀报。”
官家闻言神情霎时变得阴郁,冷声道:“他说什么了,你一一复述来。”
宋凌朔望着官家身侧的内侍,一时无语。
官家心领神会,摆摆手遣散殿中内侍,小黄门们脚步轻轻的走了出去,那个侍药的黄门临走时还狐疑的看着宋凌朔。
见殿内已经没有旁人,宋凌朔缓步上前,单膝跪地:“请管家宽宥,马庸入狱后并未说什么大不敬的话,臣要说的其实是别的事。”
语毕,还不等官家震怒开口,宋凌朔就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宫中有人给马庸递了消息,这马庸与枢密使、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刘京关系甚密,这消息定是传给刘京之后再传给马庸的。
而宫中能传出消息的人,宋凌朔虽未明说黄都知的名字,但除了他以外,宫里已经无人再有这个能力……
官家沉吟片刻,随后开口道:“不可能,黄都知自小与朕一起长大,且他是内廷内侍,从没机会接触刘京。”
宋凌朔自然知道黄都知是与官家一起长大的情分,且黄都知身为皇城司公事,掌管宫禁宿卫,若是他与宫外勾结……那后果不堪设想。
宋凌朔知道,官家未必相信他的话,他原本想过,要不要等收集了证据之后再来告诉官家,但皇城司的差事与枢密院毫无交际,且不说收集证据难于上青天,只怕是他找到蛛丝马迹的时候,宫里宫外上上下下都被透成了大筛子。
且那刘京是京中武官之首,而黄都知为内廷诸内侍之首,这二人若是暗中勾结,想必也是不会让旁人发现丝毫证据的。
他只能赌一把,赌官家对他信任,即便官家不信,他也希望官家能有所警醒。
官家品味着宋凌朔的话,神情渐渐阴郁。
这几年他累于病中,身体的疾病连带着思想的变化,称王为帝者最重要的品质已经烟消云散,他早已变得多疑,自负,狭隘,否则也不会让宋凌朔这么大肆的在京中抓人。
他怀疑的事情太多,他怀疑宋凌朔说得是真的,他也怀疑宋凌朔说得是假的。
他怀疑自己的儿子们觊觎皇位,也怀疑自己的臣子们居心不轨。
黄都知在他身边三十多年,若是与刘京勾结,那目的是何呢?为了储君之位?可面前的江王会不会也是为了储君之位而编造的这个消息呢?
官家的脑子乱哄哄似要炸开,他靠在椅子上,伸手揉着额角,片刻后沉吟道:“刘京……是刘贵妃的兄弟,卫王的岳丈。”他冷眼看着宋凌朔,忽然提高音量厉声质问道:“你该不会是为了谋求储君之位,故意抹黑卫王吧!”
宋凌朔不解地抬头,不知官家怎会无端想到此处。
他皱眉低头,语气朗朗,心中一片清明:“官家明鉴,臣自知出身低微,从未有过觊觎储位之心。”
官家不开口,只默然看着他,似乎实在心里衡量他这话的真假。
过了有一阵,官家才缓缓开口道:“你若有自知之明,反倒是省了朕许多口舌,这种无端猜忌的话,日后不必再说给朕了。”
看着官家混沌的眼神,宋凌朔缓缓低头,心中长叹不已,眼底一片淡漠,神情默然道:
“臣知错。”
宋凌朔起身离开,内侍们又走进来继续侍奉官家。
官家抱臂坐在龙椅上,眼神不住的在殿内五六个内侍中间游移。
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入宫也不过七八个年头。
侍药的小黄门此时正端着刚熬好的入了殿,将浓黑的药汁放在官家的书案一角,轻声道:“官家,该喝药了。”
官家并未有动作,只皱眉盯着药碗,眼神充满怀疑。
“你喝过吗?”
那小黄门不知官家为何会忽然问起这个,怔愣了一下后答道:“禀官家,熬药的内侍尝过,小人并没尝过。”
官家不说话,眼神中的怀疑愈发增多,屋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宁静。
片刻后,官家忽然伸手打翻桌上的药碗,苦腥的药汤洒了一地,勤政殿内弥漫着药味,内侍们则一脸惶恐地跪倒在地。
“来人!”官家双手扶着桌案,强撑着身子怒吼道。
殿外值守的禁卫进入,官家指着屋内跪倒一地的内侍怒目圆睁:“杀了!都给朕杀了!马上带下去砍头不得耽误!”
内侍们大祸临头,却不知这祸从何起,更多的禁卫走入勤政殿,拖起地上还在嚎哭的内侍们。
哭声响彻禁围。
启祥宫
刘贵妃端坐桌前,一笔一划的抄写着佛经。
她已年过四十,但保养的极佳,眼角眉梢尽是风情,没有半分岁月痕迹,当年就是靠着这张脸从舞女一跃成为贵妃,时至今日她最在意的依旧是这张脸。
一个小宫女急匆匆的从宫外进来,脚步太快,还挨了刘贵妃身侧宫女的一记白眼。
那小宫女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深吸一口气,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到刘贵妃身侧,耳语了几句。
刘贵妃握着笔的手稍有停滞,随后将笔搁在笔架上,宫女们端来水,她洗了手,随后吩咐道:“这是本宫为给皇后祈福才抄写的佛经,送去坤宁殿吧,,福宁殿若不收,就直接送去佛堂烧了,就当是提前给皇后来生积福了。”
这话说得大不敬,但启祥宫众人却习以为常。
见刘贵妃对自己的话不为所动,那小宫女急切道:“娘娘!那勤政殿那边……”
刘贵妃冷哼一声:“怕什么,不是没追查吗,许是那些内侍惹恼了官家也未可知,派人出宫告诉哥哥一声,这些日子警醒着。等选秀的事一张罗起来,花儿朵儿的进了宫,官家也就想不起这些了。”
她刚一吩咐完,马上便有人出去办了。
刘贵妃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金冠,似是想起什么,侧头问道:“官家发怒之前,是谁在勤政殿说话?”
“听说是江王。”
“哦?”刘贵妃一挑眉,起身抱过宫女怀中一只长毛白狮子猫坐在罗汉榻上。
“江王昨日抓了哥哥的同乡,那个叫马庸的商人是吧。”
宫女点点头,上前一步:“听说皇城司刑罚残酷,那马庸怕是挺不了几时。”
刘贵妃点了点头,染着鲜红豆蔻的指甲在猫儿白色的皮毛间穿梭。
那宫女观察着刘贵妃的神情,小心开口道:“那马庸不过是仗着枢密使大人同乡的身份在京中做些金银首饰生意,心思浅薄,短了两寸心思,经商时曾受朱家长子的照拂,马庸并不知道娘娘和枢密使大人……江王顶多审审他讥讪官家的事。”
“江王……”刘贵妃喃喃道。
猫儿眯起眼睛呼噜着,似是极为享受刘贵妃的抚摸,刘贵妃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凭他也想掺和进来?蜉蝣撼树……”
说完,她笑着举起猫儿,用调笑的语气说道:“乖宝儿,怎么总有人不时相啊?哦呦呦,烦死了,气死乖宝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