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一个小小软软的身子扎进水帘钻进了鲛儿的怀中开怀大笑。武大娘说小孩子不装病,果不其然,希儿难受的时候,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现下好了,立刻开始撒欢起来。她藕节似的手腕上轻巧贴附着一只响螺,在她伸手抓住鲛儿头发来玩的时候响螺里立刻清晰传来了姜伋呵斥的声音,“希儿,松手。”
姜伋话音刚落希儿便听话地松开了手,嘴里还咿咿呀呀地仿佛是在向姜伋要表扬。姜伋也马上回了希儿一句夸奖,夫妻俩就这样陪着孩子直到她累了困了睡了才罢。寻灵和浮兰看着孩子,鲛儿服过药歇息片刻便往前殿处理政务。必须承认时君还是有那个金刚钻的,对于他的辅佐鲛儿可谓十分满意,“时君大夫辛苦了,明天我有事儿要出去一趟,所以还要麻烦您继续照管,如果有什么要事,可以到西岐丞相府找我。”
“喏。”时君不卑不亢地领命退下,鲛儿眼角含上一缕柔情目光落在主位之下左手边的座位上,一条桌案配两方叠在一起的海绵垫子,座位左右分别垒了一堵书墙和摆了一个琴桌,后面则是一张绣架。这正是姜伋的座位。鲛儿在处理政务时,姜伋有时会过来陪她,或打理宫务,或看书,或抚琴,或刺绣。是的,姜伋会刺绣,指头上的功夫比不得姜淑祥但是也不算差的。不过他总是嫌自己手艺不精,每每做的都是帕子、香囊、荷包之类的,还有就是贴身穿的……
“肚兜?”姜子牙双眉皱成一团脸上红色欲滴,“果果啊,你不愧是住在海里的,管得够宽啊。”
“全心全意侍奉宫主是您儿子的职责,更是您儿子的福分。”
“你给我好好说话!”
“爹,您儿子是内臣,您儿媳妇在君翊殿做什么,您儿子在北海水晶宫就做什么。”
“那也用不着你亲自上手吧。就你长姐带你玩儿的时候教你的那几下功夫你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还是说,你没入赘到北海水晶宫之前,你媳妇都是不用这些的?”
“哪里是您儿子非要显摆,实在是原来那拨儿负责制衣的手艺太差了。针脚粗糙不说,料子选得也不好,磨得鲛儿难受,皮肤总是破皮甚至出血,我说了几次,可他们屡教不改,我一怒之下就统统给撵走了,后来也另外聘了几个,都不是很称心,所以就亲自做了。我也知道自己手艺差,好在鲛儿不嫌弃。”
姜伋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什么不妥方才满意地把肚兜小心翼翼地收进衣匣里,姜子牙忖度片刻放下手里的书简正色说道,“鲛儿贵为北海之主,手下办差的当敢此散漫?个中恐有蹊跷啊,你可曾细查?”
“查了。”姜伋好像突然困劲儿上来抱着衣匣歪下脑袋睡了过去,姜子牙注视着姜伋睡颜陷入了沉思。阎罗王现身收好衣匣把姜伋安置到床上,到翌日姜伋睡足起身洗漱完毕,姜伋的状态都还算不错。姬发诊完左手腕脉再诊右手,姜伋则是跟个鹌鹑似的要多乖有多乖。姬发诊完脉后打开药箱拿出药瓶和一碗水,姜伋眼瞧着姬发旋开瓶塞往水里倒了两颗药丸立刻乖不下去了,“姐夫,我上回只吃了一颗。”
姬发端着水碗化着药丸,“七尸丸用过一次后蛊虫就会对药力产生抗性,所以二次服用时药量需得加倍。”化好药丸姬发把碗端到姜伋面前似笑非笑,“你自己喝还是姐夫喂你?”
连个勺子都没有,还喂?喂个锤子,九成九撬开嘴巴灌。姜伋委屈巴巴地瞄了姬发一眼,垂下脑袋像个小兽似的大口大口喝着水。“你给我好好喝!”姬发忍俊不禁地斥了姜伋一声,姜伋于是双手握住姬发递碗的手带起了碗一个仰脖一口气把水喝了个干净。姬发笑着夸了姜伋一句,收拾妥当药箱又道,“药量加倍,发作时间会相应缩短,三四天后就会有动静,到时候我再来瞧你。”
姬发摸了摸姜伋的头发背起药箱起身离开,姜伋叩拜恭送后依上靠枕鼻翼微微扇动两下唇线荡漾出一波温柔,“夫人准备藏到何时?”
一抹海风如女子柔软的指腹在姜伋的眉上轻轻拂过然后飘然落下,鲛儿伏在姜伋臂弯心中忐忑地朝他恬静一笑。今晨她过府探望姜伋居然被姜子牙亲自拦在了外面,给出的理由诸如姜伋体内也有蛊虫万一传给她怎么办啦,她身子尚未全可万一姜伋情不自禁非要折腾她怎么办啦……总之听上去每个字都是为她好,鲛儿也知道姜子牙是为她着想,可她仍然不免吃心。她离开丞相府便直奔冥界,借阎罗王辟出的君翊殿和丞相府的连接悄悄摸进了姜伋的房间。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可能会招致姜伋的训斥甚至责罚,但她没有办法,她叫不准今日姜子牙的阻拦背后是否有姜伋的请求,她必须亲自当面确定姜伋对她的情意可是如初。她抬起眼睛直勾勾地与姜伋对视着,姜伋暧昧一笑抱起鲛儿贴上她的耳畔魅惑说道,“为夫新给夫人缝了一件肚兜,下次合寝,夫人便穿这件。”
“姜郎!”鲛儿羞得埋进姜伋胸前不肯出来,姜伋双臂环绕抱住鲛儿眉眼弯弯。哪吒扒着帘缝儿在外看着,身后姜子牙轻咳一声,哪吒立刻敛容立正转过身来对着姜子牙扮乖巧。姜子牙无奈地责怪了哪吒一眼领他回去给他上药。哪吒目视前方安静坐着一声不吱。李靖夫妇和黄飞虎邓九公都很奇怪,不解哪吒此番呆在姜伋房间为何是这般模样,明明他都敢去偷听姜伋夫妇说私密话,他们看不到自然想不到其实这个房内各处都有仆役值守,若不是因为少夫人在陪伴公子按规矩婢仆须得退避,哪吒也是不敢凑过去的。姜子牙也不愿见哪吒不自在,可整个西岐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寻下来,竟也只有姜伋的房间最适合哪吒养伤,姜子牙也只能先拘着哪吒了,好在哪吒的伤不重,大家将就些时日也就过去了。
两日后夜间子时,姜伋发了蛊疮。这次发作较先前严重许多,疮部红肿伴有白色小泡位置直逼心口,这般情况只凭姬发现在的道行显然是处置不了,还得姜淑祥出马。忙活了一个通宵加一个白天,姜伋总算将体内的蛊虫吐了出来,共两只,从形态判断,一只成年,一只幼年。
姜伋吐完软绵绵地倒回了榻上,姜子牙把他双手拉过头顶用力按住,马昆蘸着取蒲公英熬出来的水给他清理疮部再挑硫磺膏给他抹药。目前蛊虫虽然排出但高热和蛊疮还没有消退,姜伋被剧痛折磨得痛哭流涕,而且尽管他方才差点把心肺都吐出来了,这会儿倒是一点也不妨碍他喊外公告瞎状。什么姜子牙不给他饭吃啦,什么马招娣不给他煮甜汤啦,什么姜淑祥喂他喝苦药,马昆不带他出去玩啦,什么福伯不许他摘合欢花,华云不陪他修屋顶啦……翻来覆去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伋儿好可怜,伋儿要外公。姜子牙听得胃疼,马昆直接吼了一嗓子叫他闭嘴。姜伋听见马昆吼他愣了片刻委屈地瘪了瘪嘴巴哭得更大声,就在大家都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姜伋突然出乎意料地停住了哭声,还转头朝外咧了嘴角笑开露出一排周正的白牙。马昆顺着姜伋转头的方向抬眼看去,表情立时惊诧不已,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低下头来专心致志地给姜伋抹药。往后四天姜伋都安安静静地没再哭闹,只是时而笑得明媚时而睡得香甜。他身上的蛊疮开始结痂脱落,高热也慢慢退了,到第十天,他已经恢复清醒有力气靠着凭几坐着了。马昆折了几枝蓝花丹来插瓶给姜伋赏玩,晶莹剔透的蓝色花瓣,清新的香味带着雨后初晴的清爽,都令姜伋心旷神怡。蓦地他喉咙一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那两只蛊虫,终究还是伤害到了他的身体。眼尾余光瞥见门口探头巴脑的华云,姜伋缓了口气哑声说道,“还不滚进来?”
“喏。”华云真的就从门口滚到了姜伋身前,姜伋垂眼瞧着讨好卖乖的华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让你歇着吗?谁准你擅自跑来的?”
“奴才歇得头上都长草了。”华云正要起身发现姜伋的手覆上他的肩膀往下按赶忙顺着他的意思重新趴下。姜伋饶有兴致地扒拉着华云的头发,“长草了?让我数数,长了几根儿。”
华云老老实实跪趴着随姜伋用手指给他篦头发,直到他尽了兴才起身退下自行整理。他这边刚下去,那头阎罗王便来了,姜伋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不得不再次严肃了起来。阎罗王跪坐至姜伋面前递上一道奏章,“公子,七十二冥官联名上奏,请求对少夫人大不敬的行为进行处分。”
姜伋蹙眉,“昨日不是上奏一回了,我也作手书答复了,为何今日还要上奏?”
阎罗王欠身将奏章搁到姜伋手边儿,“公子的手书已被秦广王驳回,臣等一致认为,少夫人冒犯上殿之举,原因不能全部归咎于蛊虫之惑。”
“是吗?看来这次不好糊弄了啊。”姜伋尴尬一笑避开阎罗王锐利视线,阎罗王挺直脊背凛眉直言,“臣不是不体谅公子爱妻之心,但不管公子如何爱少夫人,少夫人此番所犯下的过错都不可能被抹杀,被饶恕。神农谷已出报告证实,蛊虫错金银确能迷惑心智放大恶念,但不会凭空产生恶念,若非少夫人当时的确对您怀有恨意存了伤您之心,哪怕她身体里有一百条错金银,都断不会做出抓您脸颊掐您脖子的悖逆之举。公子,少夫人当时是真的想要您死啊!您要臣等如何装作不知含混而过啊!”他大礼叩拜言之切切,“臣等恳请公子遵循王上在时之例,责罚氐氏禁侍三年,期间以废弃论,取消所有内廷供养,褫夺全部待遇恩赏。”
姜伋犹自要为鲛儿争取,“本座于梅山遇刺危在旦夕,是少夫人自愿割了心头肉相救这才保住了性命,如此还不足以叫她将功补过吗?”
阎罗王态度坚决不予退让,“若无此情,臣等就会在大朝会上向公子进言,所请之处分也不会只是禁侍三年,而是断魂酒一杯了。”
姜伋无力叹息。先前姜子牙因疑心他有违国法也曾欲私刑处置要了结他,当时姜子牙被阎罗王抓了个正着,他也因此同姜子牙怄气了一阵儿,可那也没拦住阎罗王将此事上报泰山府君,并在召集七十二冥官商议之后,以主殿名义向西伯侯府与西岐丞相府发文,通知姜子牙在完成封神任务后自行入冥界接受企图加害上殿的审讯和惩罚。姜子牙尚且如此,何况鲛儿,且她有前科。在碧霞饮事件中,冥官已经做出了妥协,所以这一次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退让了。“本座准诸卿所奏,阎罗王,即刻拟教传与氐氏。记住,言辞间尽量柔和,不要刺激到她。”
“臣遵旨。”阎罗王行礼告退,姜伋立时软了身子歪倒在凭几上,眼前的蓝花丹再美他也无心观赏了。华云一脸不可置信地来到姜伋面前跪下身子,一开口嗓音便抖得厉害,“家主,主母要杀您?”
“大胆奴才!”姜伋支起身子厉声喝斥,华云立刻伏地辩解,“家主息怒!奴才整理好头发回来,不经意听到了这一句,奴才知道这不是奴才该听的马上就闭紧了耳朵,若非事关家主,奴才断断是不敢问的。请家主明鉴!请家主明鉴!”
“知你不敢,起来吧!”姜伋冷哼了一声饶了华云这一回,华云嘴上谢恩然起身膝行到姜伋身后给他揉肩的时候还是顶着被责罚的风险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姜伋明白华云这是忠心因此没有怪罪,只是摇头否认称不过夫妻口角,是他的错,他惹主母不高兴了。华云心知事情绝非姜伋说得这般轻巧,但主子都这么说了,他做下人的也不好再追究什么,只不过以后当差可要留心些了,“既是您的不是,那您道个歉,服个软就是了。对了!”华云眼瞧着姜伋凝眉决意分散下他的注意力,正好有件事横在那里等着他处置,“您不是给主母订做了一件衣裙吗?如意坊已经做好送过来了,要不奴才这就打发人给主母送去?”
“且等等,你先去风华楼配几件首饰。”姜伋眸中忽然多了一点自嘲意味的悲色,仿佛他遭人背叛却又不愿相信自己真的遭人背叛还想要再最后查证一次。华云万分后悔自己给姜伋找了这么一件糟心事,可他也实在找不到一点都不糟心的事了,谁让他们活在了一个本就令人糟心的世道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