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干手捧马昆话本眉目凛然,闻仲在旁却是一脸疑惑,“亚相,这个话本我看过,文笔扣人心弦,但我查过邯郸马家也查过姜伋,内容纯属子虚乌有啊。”
比干轻哼一笑,一手将话本摆到闻仲眼前一手指着上面的文字道,“闻太师请细看,冬日绵雨人着单衣,分明描写的是南城的天气。烤菌盖帽,南城人习惯将菇类称作菌,将蘸酱称作盖帽。文中称呼姜伋为小马,小马为驹。红楼,红绿互补。这话本表面写的是邯郸马家的红楼,实则剑指南城盐商刘驹的绿园。马昆真正想揭露的是刘驹豢女色贿官员谋财害命,可是这样?”
比干转头看向马昆,马昆微笑深深点头,一滴眼泪悄然坠落倒地上绝望碎开,“我能得知绿园的秘密,是因为被逼着帮刘驹调教那些女孩子的细莺姑娘与贱内一同剪春楼讨过生活,她冒死向外求救,可恨我人微言轻帮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她们和那个可恶的禽兽同归于尽。”
闻仲悲痛狠狠阖目。话本里的红楼结局是被官府派人抄没,楼内七十二名女子全部获救。现实中,绿园最后是被一把燃着恨意的熊熊大火焚烧殆尽。起火那日,南城明明下了一整天的雨,可绿园的火依然猛烈,或许那根本不是雨,而是上苍在为饱受命运蹂躏的苦命女子鞠的一把同情之泪。抬手擦去半边脸上一片水意,闻仲缓缓睁眼,蓦然他的眸光落在了《绿箫三叹葬鸳鸯》上,颤抖着嘴唇心中愧悔交加,“我为何就没想到?槐音从鬼,南北对应,怪我,怪我啊!我若早些……”闻仲哽咽着低下头去渐次说不出话来。柳息风不通朝事,因亲睹一次北疆鬼城的黑暗而热血沸腾,然这腔热血注定要被冰冷的现实兜头浇灭。北伯侯崇侯虎对帝辛忠心耿耿,更为帝辛战死在了渭水,闻仲要除鬼城,北伯侯府势必逃不过清算,一旦北伯侯府倒台,朝歌军心恐要跟着溃散一半。北疆鬼城闻仲是奈何不了的,有些祸根是必定要改朝换代才可以拔掉的。姜子牙心底唏嘘眼中流出对苍生不幸的悲悯,“逝者已矣,闻太师再追悔也是无用了。”他转头看向一旁默然的雪魂元君,“问到现在事情已然清楚,我儿忠于北海之主从无半点无越轨行为,雪魂元君还有什么疑问吗?”
雪魂元君回过神来,问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非要把那些脏事编排到姜伋头上?听说姜伋长子为妾侍所出,姜伋胆敢纳妾生子,这也算忠于我主从无越轨行为吗?”
马昆闻言忙道,“衡儿不是家主亲生的,他的身世主母知道,还是主母主动领他进门的。我也不是存心要编排家主,实在是马家被盯得太紧,把事情按到家主头上,一可引起闻太师的注意,二有闻太师咬着,费仲尤浑畏惧太师刚正不敢轻举妄动,家主也能有个喘息。”
“那蒯沅呢?当真与姜伋没有首尾吗?”雪魂元君扬起眼尾神色倨傲言语上更是直接挑明,“姜衡的生母正是这个蒯沅,姜伋把她安置在了鸣乐坊,听说鸣乐坊主车烟柔也是姜伋枕边常客。”
“我家主枕边哪来那么多的常客?你当养一个常客不用花钱车吗?”马昆无语塌眉,雪魂元君勾唇一笑,“即便车烟柔与姜伋无肌肤之亲,这鸣乐坊总归是姜伋的吧?姜伋把蒯沅安置坊中,难道不是为了遮掩?”
“夫人此言谬矣,鸣乐坊真正的主子是微子启夫人。”一直旁观的姜环这时发声但却不是只为了给姜伋正名,“帝辛纵情声色,底下官员也随之沉迷,加之世道日益艰难,不少女子为了谋生不得不出卖身子。风尘里讨来的饭自然不好吞,微子启夫人眼见不少女子饱受摧残无家可归心中不忍遂起了收容之意,鸣乐坊由此而立。最初乐坊只收留无力谋生的风尘女子,到后来凡是走投无路的女子都可以来乐坊寻求庇护。乐坊成立之时微子启夫人便放出消息说乐坊是为帝辛选美,如此一来,上面不知,外面不敢觊觎,坊中女子也就安全了。而武安君能跟乐坊扯上关系,是因为乐坊困难时得武安君解囊相助,当然他不是白伸手的,他要求乐坊出女工给他酿酒。”
“生意人都是逐利的,毕竟家主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马昆稍作低眸捋了捋衣袖,随即抬眉睇向姜环,“哎?你知道的事儿不少啊,我都没你知道得多,那两天你没白蹲啊。”
“这可不是蹲你家主蹲来的。”姜环略扬下巴神情缓缓肃穆起来,“我还漂泊江湖的时候,有一回接到了一单生意,对方付出自己所有,要我杀死北伯侯府上下所有人。北伯侯府不是什么干净地儿,里面的人也不无辜,但就一点,侯府里人太多凭我一个根本杀不完,所以我便决定去刺杀帝辛,这样无论我是否得手,北伯侯府都会被杀得一个不剩。定了主意我就收集信息制定计划,结果行动前一晚,我接到柳卷云的急信,救人要紧,我就赶去鹰川了,这单生意也就黄了。”
闻言室内人鬼神皆面露好奇,片刻,姬发轻声开口,“方便告知,是哪位英雄托付?”
姜环无比崇敬,一字一顿异常清晰地道出了他的名字,“崇应彪。”
陡然间,天地万物肃然沉寂,朦朦胧胧间,只看见皑皑雪地上一道通红匍匐着往前蜿蜒,在视野尽头努力燃烧出一星顽强跳动的火焰,虽然只是微光,却也在不屈不挠地对抗着周遭的黑暗,直到熄灭。这星火焰没能消灭黑暗,没能坚持到日临,但就凭它倾尽生命地燃烧过,它也值得被铭记。马昆端坐案前深吸一口气,郑重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开始提笔。雪魂元君辞别姜子牙夫妇回到北海后不久便传来姜伋被释放的消息,姜子牙夫妇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紧接着又接到北海方面决意追究马昆写书诽谤玷污姜伋清誉之行为,要求大周将马昆交予北海发落。姬发断然拒绝当即派遣姜子牙前往北海水晶宫谈判,最终北海方面答应放弃对马昆进行追责,条件是马昆从此停写话本,姜子牙为保马昆性命亦是为全大周与北海结盟之谊只好答应。回来的路上,姜子牙准备了一肚子宽慰马昆的话,真到开口时却连一个字都没用上。马昆面上很是平静,甚至连跟眉毛丝都没动一下,只是眸子凝上一层博泪,俯身下拜请求宽限他一月时间,让他把手上最后一卷话本写完。姜子牙颔首答允,立刻转身又去北海给他要来了一月时间。而在马昆潜心写书的这一个月里,终日埋头理政的姬发又接到了一悲一喜两则消息。一是魂归冥界的鹰川众人因为生前接触了太多的娇美人,即使身死做了鬼,即使地府请来了神农、孔宣、俞跗、岐黄、姜淑祥等三界名医也始终无法成功脱毒,最后也只能抑下心中不忍遵照冥律安排鹰川除王室以外所有人灰飞烟灭。二是阎罗王对邓九公的审问已结束,姜子牙亲自去城隍把人接了回来,沐浴更衣毕这会儿正在外候传。姬发擦去眼角之泪卸下天子之怒抬手示意起身下阶,虚扶了邓九公一把拦下他行礼动作舒眉安慰、邓九公惭愧不已哪里还敢多说些什么,一边感谢天恩一边细述完在城隍几天的经历再略坐片刻便回丞相府了。马招娣提着八角食盒伸长了脖子等在门口,看到姜子牙朝这边过来赶忙小跑迎接上去一把挎上他的胳膊,“相公,都带好了,我们这就走吧!”
“好。”姜子牙应了马招娣一声,回头对邓九公说道,“邓将军,我们夫妇打算去探望儿子,失陪了。”
“丞相!”邓九公思绪一动急急叫住姜子牙夫妇脚步凑上前去求道,“可否带我一起?我也好当面向姜公子致歉。”
姜子牙犹豫一瞬,和马招娣对视过一眼方对邓九公说道,“既如此,那就请邓将军禀告天子一声,我们夫妇在这等你。”
“好,多谢丞相。”邓九公才出西伯侯府没一会儿就又进了府,马招娣微瞪起了眼睛掐上姜子牙的胳膊,“姜子牙,你当真没看懂我的眼色吗?”
“我当然看懂了。”姜子牙挨着疼陪着笑,边小心翼翼地按住马招娣掐他胳膊的手边温声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适才觐见天子,邓九公提到他在押时南河曾冲进来暴打了他一顿,所以夫人,邓九公是非要见果果一回不可的。”
马招娣攒着眉头又使劲掐了姜子牙一下,余光瞥见邓九公从西伯侯府里跑出来立马捏出一副端庄模样。姜子牙不禁翘起嘴角,习惯地握住马招娣的手带着邓九公去看姜伋。姜伋被鲛儿放了之后便回了邯郸,姜子牙夫妇和邓九公由小厮引着走到正房前正碰上华云擦着眼睛开门出来。小厮俯身退了下去,华云快步迎上去见礼。姜子牙道,“我们是看孩子的,这会儿果果方便吗?”
华云挤出一抹笑容,恭声回道,“当然方便,您几位来得正好,原本家主也打算吃完药就去丞相府的。”
姜子牙微微一笑作为回应,然后敛容看向华云双眼,“你眼睛怎么红红的?你哭过?”
华云闻言脸上笑容瞬间尽数褪去,眼中泪意汹涌眼角泄出浓烈疼惜,“家主他膝盖受了点伤,奴才刚给家主上完药,一时失态,还请丞相恕罪。”
姜子牙夫妇和邓九公齐刷刷变了脸色,华云方才回话的时候他们便下意识望向正房,这会儿更是加快脚步迈了进去。姜伋正坐在榻上被小白伺候着更衣,见有人进来急忙抬手把解开一半的衣服迅速拉上,小白则是即刻横挡在姜伋身前隔绝来者视线。姜子牙回头示意邓九公在屏风外待着,留他和马招娣绕过屏风走到姜伋跟前说话。小白侧过身子退至一旁低头垂手,姜子牙上前一步撩开姜伋下裳露出膝盖来。厚厚的纱布包着,一股子药味儿直冲鼻子,肿得就像武大娘平日里蒸的大馒头。姜子牙脸庞绷紧眉头直皱,俯下身子细眼察看姜伋伤势,又伸手搭上姜伋腕脉,片时又抬手摸上姜伋额头。马招娣心肝疼得脸色都白了,扭头冲着小白厉声呵斥,“这可是你家宫主的意思?她人咧?把我儿子扔在这她就不管了?”
小白下跪禀道,“夫人息怒,宫主责罚公子是照着宫规来的,再者并非宫主不肯伺候,是公子派了差事给宫主。”
“娘,让您担心都是我的不是,鲛儿无甚错处。”姜伋挥退小白又唤了华云一声,华云得令招来下人打点姜子牙夫妇和邓九公落座用茶。姜伋靠着累枕捧着手炉口含一丝歉意隔着屏风邓九公道,“邓将军,内外有别,姜伋只能失礼了。”
“不敢,姜公子言重了。”屏风之外邓九公忙低下眉眼,屏风之内姜伋又道,“邓将军实不必如此,你是你,邓秀是邓秀,你的事儿碍不着他。”
“多谢姜公子。”邓九公此番来此就是为了听姜伋亲口说上这一句话,如今踏实听着了,他心里的大石总算是落地了。姜伋微微一笑又道,“邓将军下降寒舍,外头风光正好,将军可愿赏脸一观?”
“公子盛情,邓某这便叨扰了。”邓九公识相地跟着姜伋招进来的下人出去了,姜伋收回视线看向马招娣眼中闪起了期待的光芒,“娘,那个八角食盒是给我的?”
马招娣嗯了一声打开食盒露出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这都是大娘特意给你琢磨出来的,全都经过经过俞先生点头的。”
“大娘惦记我。”姜伋感激一笑,扬脸吩咐华云道,“我才刚吩咐你去瞧衡儿,正好,你带上几块给他。”
“喏。”华云叫人盘子筷子和食盒,执起筷子每款点心都夹了一块儿摆进盘子装进食盒退了出去,姜伋终于肃起表情对姜子牙道,“姜丞相,同本座说说比干和闻仲滞留人间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