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春居正殿伺候的侍从轻手卷起黑漆竹帘,敖丙轻脚迈入跪倒在琴几之前。姜伋屈指按弦,清冽眼眸稍稍抬起。敖丙匍匐在地,俯身避开姜伋责问视线,“奴才不敢搅扰公子雅兴,实在是有要事回禀,这才不得不错了规矩。”
姜伋挑眉示意敖丙起身,嘴角向上扬出一痕浅浅笑容,“可是李长庚随军出征了?”
敖丙点头,“正是。奴才还探知,哪吒曾提议向冥界借兵,但被邓九公和黄飞虎驳回。”
姜伋信手捻了两下琴弦,唇边笑意潋潋,“借调阴兵事关重大,即便没有邓九公和黄飞虎,我爹也是不会答应的。只是既然天界派了太白金星参战,那我冥界也不能一点表示没有。”
敖丙蹙了蹙眉头,“天界参战,是因为女娲遣至朝歌迷惑帝辛的轩辕墓三妖临阵变节平白造出了冤孽,可这与冥界无关哪。”
姜伋笑容渐收,沉声言语,“但人间战事频发,导致冤魂厉鬼四野飘荡,这就与我冥界有关了。何况,王上尚未归位,本座身为冥官之首,断不能由着天界势力坐大而不加制约。传本座教令,将阴府的高明高觉拨去人间协助紫薇星君,再吩咐罗刹跟过去从旁照拂。”
敖丙眉尖蹙得愈紧,嘴唇抿了一抿,“罗刹负责镇守公子殿阁不宜挪动,奴才以为,还是另择冥官妥当些。”
姜伋摆了摆手,指尖或轻或重地扣了几下凭几,“高明高觉生前与九尾狐同属妖族,他们的弱点九尾狐未必不知,有罗刹从旁保护,我也放心。”交代完毕,姜伋复低头抚琴,察觉敖丙依然杵在跟前,不禁疑惑,“还有旁的事?”
敖丙躬身道,“公子,桑部的雅卓感念公子活命之恩,特送来寝衣一件,聊表寸心。奴才知道冥律严禁冥官私相授受,已然拒绝,没想到这只冰蚕甚是执拗,三番五次请见,烦得很哪。”
“是吗?”姜伋眼角弯出一涡玩味,双颊晕出一层薄薄凉意,“既然雅卓如此用心,本座也不好辜负。你这就唤他进来,本座倒要瞧瞧,他能在寝衣上织出什么花来。”
“喏。”敖丙打量着姜伋神色心中蓦然生出一股子惧意,赶忙应下弯腰退了出去。姜伋裹了裹穿在身上的水色斗篷,起身踱至窗前伫立。这个节气阴风正劲,敖丙唯恐殿窗大敞入风会害姜伋难受,特命侍从齐齐关拢,并在殿阁的大小窗户上蒙了细格子窗纱。原本殿中还有一缸子粉莲,是敖丙特意从洞庭移栽过来的。本意是给姜伋赏玩的,孰料姜伋看着田田莲叶总会忆起鲛儿幻作锦鲤自粼粼水中纵跃而出的美妙情景,不免唏嘘感怀。敖丙担忧姜伋因情伤身,这才撤了粉莲改供了凤尾翠竹。摇曳疏影映在姜伋的斗篷上,衬得姜伋挺拔瘦削的身姿越发孤独。这般的清冷寂寞,哪怕雅卓只侍奉了姜伋一月,望此身影都忍不住心酸落泪。敖丙近前通禀,余光不经意瞥见雅卓泪眼婆娑登时恼怒呵斥。雅卓忙抑住泪意,稳了心神俯身拜倒,“雅卓请公子安。”
姜伋回过身来,见到雅卓跪在自己足畔立刻弯腰虚扶了一把,“雅卓,你已经还阳了,见了本座,无须行此大礼。”
雅卓捧着衣匣,在姜伋跟前恭恭敬敬地站好,“这不是礼数。雅卓得以还阳,全靠公子福泽庇佑。公子是雅卓的再生父母,这大礼,您受之有余。”
姜伋轻轻一笑,“所以你才巴巴地跑过来,非要向我尽这份孝心是吗?”
雅卓弯唇,垂眸说道,“姜先生护我桑部,雅卓以六十万件战衣回谢。姜少谷主医我子民,雅卓以去蛊药方回谢。公子救我出生天,雅卓以此贴身寝衣回谢,还望公子勿辞。”
姜伋朝敖丙抬了抬下巴,敖丙会意,上前打开衣匣取出寝衣,在姜伋眼前抖落开去。姜伋细细观察了一眼,盯住雅卓似笑非笑地啧声说道,“雅卓果然心细如尘,只消眼观便知本座的身形尺寸。不过旬月功夫,便将本座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要知道,便是小敖,也是在伺候本座三年之后,才算摸索了一些出来。”
“桑部乃以针黹传世,雅卓身为族长,这点本事还是有的。”雅卓面上强自镇定,但与衣匣贴合的手指却不禁因紧张而蜷曲。姜伋鹰隼般的敏锐目光不着痕迹地一扫,冷了口气再问,“这寝衣上头的如意云纹针法独特,是出自氐氏之手吧?本座主政北海数年,竟不知水晶宫与桑部还有如此交情?”
雅卓的嘴唇紧抿成一线,哑了许久才勉强憋出一句看似合理的回答,“桑部与北海水晶宫毗邻,总不至于一点交情都没有。”
“哦?如此说来,先前倒是本座失礼了。”姜伋声音清淡辨不出息怒,转脸吩咐敖丙把寝衣收好,“这份谢礼本座收下了。小敖,你送雅卓出去,再告诉阎罗王一声,拟个折子将今日之事报知君上。”
“喏。”敖丙俯了俯身子,携雅卓退了出去。并肩走在曲折回廊上,敖丙刻意低声问道,“说实话,你是怎么想到这招的?”
雅卓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疑惑地咧了咧唇角,“什么招啊,你在说什么啊?”
“别装了!”敖丙没好气地翻了雅卓一眼,眉心狠狠皱起,“那件寝衣分明就是氐氏的手工,不过就是把鲛绡纱换成了冰蚕丝罢了,你真当公子眼瞎!”
雅卓正经道,“我知道公子心明眼亮,所以才会行此计策,想着让宫主寄情针线,说不定能让公子回心转意呢。”
敖丙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哼,哂声说道,“区区一件寝衣就像让公子回心转意,在氐氏看来,公子的心意就如此便宜?”
雅卓嗔声,“我说三太子,你这话未免有失公允了。我虽然只侍奉了公子一个月,但也瞧得真切。宫主待公子千依百顺从不忤逆,这般性情还能犯什么大错?”
“不是什么大错?”敖丙撇了撇嘴,眼底飞速掠过一丝凶恶杀意,“氐氏的错处,随便一条都够白绫缳首的了。”
“你说什么?!”雅卓听得猝然瞠目,心漏跳了一拍,立时拉住敖丙打算问个清楚。敖丙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不耐烦地甩开了雅卓的手,“前面就是鬼门关了,你自己过去吧,我还担着差事,就不送你了。”
雅卓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好生侍候公子,莫让他累着了。”说完掐诀离去。敖丙瞪了瞪雅卓,忿忿地嘟囔着,“侍候公子是我本职,用得着你提醒!”仰头刮了雅卓已经模糊的身影一眼后才解了气似的沿路返回,办完差事再入殿阁,姜伋仍旧站在窗前沉默不语。敖丙几不可闻地一叹,悄然走上前去,“公子今日劳神了,不如趁现在闲下来,眠一眠吧。”
姜伋稍稍颔了颔首,敖丙立时招来婢仆进来打点。更换寝衣时,敖丙瞥了一眼侍从奉上来的淡青色寝衣,不禁攒了攒眉毛,“这件寝衣都破旧了,上头图案的边线都跳脱了,没有别的了吗?”
侍从跪地回禀,“其他的寝衣都拿去浆洗了,寝殿这会儿只有这一件。公子夜间不时盗汗,因此这寝衣较往常耗费了些。”
敖丙低头呵斥,“混账!寝衣耗费,你不会加紧赶制么?居然要公子穿这等破旧的寝衣,你们是不想在公子跟前当差了是吧!”
“奴才知罪,求公子开恩。”一众侍从伏地告饶,敖丙重重吁了口气。姜伋听得他们对话只觉索然无味,不似刻意地张口吩咐,“雅卓不是刚送了件寝衣过来吗?就那件吧。”
“喏。”敖丙应答一声,命侍从入库房取来,服侍姜伋穿上。帘帐漫散,姜伋辗转榻上睡意全无。修长手指一一摩挲过寝衣,这件寝衣布料丝滑绣工精致,正如鲛儿细腻的肌肤最是贴合自己的指尖。姜伋辗转反侧,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鲛儿坐在灯下裁衣的身影。那时鲛儿新嫁,几乎每晚都会从一根含苞花枝被他温柔地折腾成一朵蘸水桃花。有一回夜半,鲛儿伏在自己怀里正泪光盈盈地,不意突然腻声发问,“姜郎,你身上的这件寝衣是谁给你做的?”
姜伋不解鲛儿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回答,“府里的绣女啊,怎么了?”
鲛儿别过脸去,含羞带怒地撅起了嘴巴,“怎么了,你说怎么了?旁的不提,这寝衣可是你贴身的,交给绣女缝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妻子不够贤德呢。”
姜伋闻言失笑,“一件寝衣而已,至于吗?再说了,你不是不会绣嘛。”
鲛儿伸手,佯作用力地抓了一把姜伋垂下来的额发,“不会可以学啊,你如何笃定我就学不会呢?”
“学得会也不会让你学。”姜伋抚摸着鲛儿的柔顺发丝,呼着热气吻上鲛儿的耳垂,“制衣伤手,我会心疼的。”
“是吗?”鲛儿撑起身子,巧笑倩兮,“倘是这样,那我可得多伤几下,好叫你多疼疼我。”
姜伋抚着鲛儿发丝的手倏然收紧,眼角眉梢间的温柔笑意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你若打的这个主意,那你不必学制衣,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家主明鉴,这只是一句顽话。”鲛儿察觉姜伋动怒立马低眉解释,手臂缠绕上姜伋颈项不住地撒娇讨饶。姜伋阖了阖眼,漆黑眼眸瞬间蒙上一层朦胧水雾,“鲛儿,是我怠慢你了吗?”
鲛儿怔怔地望向姜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姜伋凝眸注视鲛儿,狠狠搂住她软绵绵的身子,“鲛儿,你是我的妻,理所应当地该享有我全部的情意和宠爱,何须自残呢?宝宝,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竟让你生出如此可怕的念头?”
“没有没有,姜郎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好的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了。”鲛儿诚惶诚恐地蹭着姜伋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姜伋的颈项上留下一连串细碎的吻痕。姜伋被鲛儿撩拨得心猿意马,眼前仿佛有大团大团的桃花接连炸开,燃出一片旖旎的瑰红。这份华丽绚美沿着床帏上的纹路缓缓坠落湮灭,鸳鸯瓦枕又恢复了空落落的静寂样子。姜伋落寞坐起,掀帘将敖丙唤到自己跟前,呐呐地问,“小敖,你说我对鲛儿是否太过分了?”
敖丙俯身跪倒,诚恳回道,“公子如何处置内眷,小敖不宜置喙。小敖只是觉得,少夫人身为公子爱妻,北海之主,一方面要给公子养育子嗣,另一方面也要给水晶宫后续香灯。少夫人私下怀胎违背内廷教则的确该罚,可是少夫人也有少夫人自己的难处啊。水晶宫一日没有少主,四方水族便一日蠢蠢欲动。这般想来,少夫人急于受孕,也是情有可原啊。”
“说的有理。”姜伋豁然开朗,心中阴郁总算是消解了大半。起身换上鲛儿最喜欢的那件滃染水墨的雪白长衫,姜伋嘴角噙笑怀揣玛瑙合欢耳坠奔往北海水晶宫。敖丙长舒了口气,想着今晚姜伋定是留宿鲛儿处,必用不着他伺候,遂兴致勃勃地在海市订了一桌酒席,打算早些回去好好陪陪程碧莲。整理完寝殿,正嘱咐婢仆仔细当差,不经意间看到姜伋铁青着脸色缓步内行,不由得脊背沁寒,“公子回来了。”
“嗯。”姜伋无力倚坐,心灰意冷地掷出玛瑙合欢耳坠,嗓音艰涩地吩咐,“你去找我大哥,让他把我成亲时亲手所写的庚帖,婚书,以及氐氏入门时带来的嫁妆整理出来送还水晶宫,再把我当时入赘的文书要回来。”
“公子!”敖丙听罢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扑跪在地,“公子,奴才不知氐氏又是何处惹到了您,但无论如何也要请公子三思啊。”
姜伋忍住心中悲怮,虚弱地扯出一缕苍白笑容。他早该明白,当年的碧海万顷遥见倾心不过就是凡人眼中的海市蜃楼。而今才道当时错,原来都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