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儿服侍姜伋换下繁重礼服,再呈上一盏预先制好的酸梅汤供姜伋止渴解乏。因浅尝之后发觉无冰凉振齿之感,姜伋眉头蹙起了一抹不悦,“这酸梅汤是怎么回事?”
“公子恕罪。”鲛儿低眉垂首,顺目俯身说道,“公子从晨起到现在水米未进,奴婢担心酸梅汤过凉会伤了公子肠胃,这才略去了冰镇工序直接呈了上来,请公子责罚。”
“责罚?责罚你什么?责罚你为了我好吗?”姜伋轻哼了一声,甩手撂下青铜碗盏,身子一歪枕上了鲛儿的双膝,“我困了,先眠一眠,你到时辰了叫我。”
“喏。”鲛儿细声答应,探身取来一柄骨柄羽扇持在手中轻摇给姜伋送风。殿外七色堇四散飘落,偶然间有一片残蕊临窗飞入,无声坠在姜伋眉心。鲛儿沉溺于姜伋那眉心一点的绝世风华,更怕一旦有所动作会打扰到姜伋休息,是以思忖片刻后选择继续静静打扇相伴。如此服侍不觉过了时辰,连累敖丙不得不奉上冷水给姜伋匀面醒神。鲛儿惭愧伏地忐忑等候夫主降罚,姜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吩咐敖丙道,“将氐氏的错处报给阎罗王,宴后按规矩发落。”
“喏。”敖丙为姜伋打理好靴履后站了起来,瞥见姜伋领口稍显凌乱,赶忙净手给他整理,“待会儿宴上,公子可还要氐氏伺候?”
姜伋点了点头,朝着鲛儿叫了声起,“宴上你就随侍本座身侧,一步都不允许离开。该守的规矩半点都不准错,否则本座也不护住你。”
“喏。”鲛儿起身后立刻躬身噤声,位置比敖丙落后一步。这并非是鲛儿觉着委屈故意置气,是内廷教则一向如此。在冥界妾侍地位极其低下,冥律甚至明言妾属贱流可通买卖。鲛儿清楚凭自己现在的位份按照规矩是不允许露脸的,安排她伺候酒宴纯粹是为了照顾太微宫和北海水晶宫的面子。高贵的出身大概是自己能立足于君翊殿内廷唯一的筹码了吧,鲛儿悲哀一笑,默默站在了一众婢女之间。姜伋皱了皱眉头,指了指铺在案侧的软垫扭头吩咐,“你坐那儿伺候。”
“啊?”鲛儿怔愣着与姜伋对视,察觉到姜伋眼中不耐后赶忙跪坐到了姜伋指定的软垫上。山鬼聚于阶下翩翩起舞,美酒佳肴流水一般地奉送上来。泰山府君道一声起筷,鲛儿立刻欠身为姜伋尝膳布菜。鬼节庆典乃冥界第一盛事,今年更因兼有上殿册封之礼而倍添隆重,连带一应规矩礼仪也较平时繁琐了起来。就说这宴饮吧,案上酒菜丰盛,姜伋却不能由着性子大快朵颐。一碗竹丝鸡汤,喝上三勺便要撤下。一碟清炒虾仁,统共也就夹了两筷子。马招娣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眼泪差点没掉下来,“相公,咱们把果果接回家好不好?什么上殿,咱家不稀罕!”
姜子牙幽幽地叹了口气,展臂揽上马招娣的肩,“骑虎难下,由不得咱们稀不稀罕了。”
马招娣横着眉毛甩掉姜子牙的手,脸撇到一边瞪眼不语。姜子牙伸手把马招娣的头强行扳了回来,无奈地说道,“你以为我没打算豁出去过?可阎罗王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即便我愿意拼命,也不得不顾忌果果的安危啊。”
马招娣卸了怒气转过身子,苦着脸说道,“道理我明白,可我实在是不忍心哪。你看果果,饭不能好好吃,觉不能好好睡,我实在看不下去嘛。”
“看不下去也要看,咱们不能让儿子挂心。”姜子牙深吸一口气,放柔声音哄道,“好了招娣,今天是果果的好日子,咱们可不能愁眉苦脸的。”
“哼!”马招娣朝着姜子牙支出一排白牙,闹得姜子牙哭笑不得。山鬼舞罢退场,东海龙王捧着一方精致的樟木衣匣走了上来,“今日乃姜公子生辰,又获泰山府君恩赐殿名,可谓双喜临门。东海龙宫特送上寿衣一件,祝愿姜公子万古长青。”
“啪”地一声,鲛儿手里的酒壶坠地摔得粉碎。参宴的天界宾客齐刷刷地变了脸色,姜子牙夫妇额角上的青筋一根接一根地爆了出来。泰山府君的脸色瞬间冷至冰点,阎罗王首先起身厉声喝问,“敖广,你明知今日是我冥界公子的好日子,你竟还胆敢如此?”
“阎罗王稍安。”姜伋唇角上弯,嗓音清冽如涧中山泉,“东海龙王此举必然是一番好意,就如同本座的妾侍打碎酒壶并不是要扫各位的兴致,不过是想祝福本座岁岁平安罢了。”
“是啊,的确是个好兆头。”泰山府君深吸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伋儿,为师最大的心愿,便是你长命百岁平安康健。”
“泰山府君所言甚是。”昊天上帝忙笑着接话,“贤婿,为父亦盼着你早占勿药,长乐无忧。”
“伋儿,我们同你师尊一样,都希望你能诸凡顺遂,百病全消。”东华帝君微笑着看向姜伋,眼角的慈爱似融化冬日的春水。以水草马明王为首,席上的冥官纷纷出座叩首,姜子牙携妻端酒起立,朗声说道,“爹娘也敬伋儿一杯,祝愿我的伋儿年年康健岁岁平安。”
“臣等恭祝公子年年康健,岁岁平安。”众冥官祝福的声浪由君翊殿阵阵传出,正拉着李靖和黄飞虎父子在外头闲逛的哪吒闻声忍不住疑惑地渐渐顿住了脚步,“今天是果果哥晋封上殿的好日子,这帮冥官都在那瞎喊什么呢。”
李靖蹙眉道,“今日是姜公子生辰,冥官口诵祝福之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黄飞虎的耳根悄悄红了一红,“今日既然是姜公子生辰,我们父子俩两手空空的来,实在是失礼了。”
李靖别有意味地打量了黄飞虎一眼,摆手说道,“姜公子不过生辰,你不必介怀。”
“不过生辰?怎么可能。”黄天化不相信李靖所言,咧嘴笑道,“去年七月十五,师叔和师叔母还给姜公子烧过衣服和鞋子呢。”
“烧归烧,可师叔和师叔母从来都没张罗过给果果哥办个生辰宴什么的。”哪吒松开手,转身迎向君翊殿高檐而站,“七月十五,是果果哥心里的一道坎儿。就因为他生在鬼节,他的生身父母就狠心将他抛弃了。果果哥他……一直都迈不过这道坎儿。”
“那后来呢?姜公子的亲生父母,有没有想要把他给认回去?”
“没有。听马昆哥哥说,师叔和师叔母成亲后不久,马老爷就把糖糖姐的生父和果果哥的生父生母请到了主宅,正式签下了过继文书。”哪吒凝着脸色一阶一阶地用力踩上君翊殿的台阶,驻守殿阁四方的侍卫却没有一个上前阻拦。他就这样大喇喇地走到了殿内,坐到了姜伋身边,仰着头,静静地嘟起了嘴巴。满殿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姜伋下意识地瞥了紧跟着哪吒进来一脸紧张的李靖一眼,再看向哪吒时薄唇已抿出一抹亲切的笑容,“怎么了哪吒,是饿了吗?”
哪吒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姜伋的脸看,“果果哥,你要吃面吗?”
姜伋眉心明显一沉,鲛儿见状立刻搂上哪吒哄道,“三少爷想吃面了是吗?我这就带你去吃好不好?”
哪吒扭身甩开鲛儿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眸透出一股强烈的执拗,“果果哥,你要不要吃面?”
“果果哥……今天不想吃面,但如果哪吒想吃的话,果果哥可以给你做。”姜伋的笑容疏淡了起来,眸光朦胧似蘸上了水意。哪吒收拢起嘴角慢慢拱进了姜伋的怀里,低低地诉道,“果果哥不吃,哪吒也不吃,哪吒陪你。”
稚子不识愁滋味,却甘愿献出澄澈心台予兄赏晨昏。姜伋的眼底狠狠划过一道感动,泰山府君欣慰扬声,“来呀,公子之下,为哪吒设座。”
果点席子很快备好,李靖和黄飞虎父子也被安排入座到姜子牙夫妇身后的席位。昊天上帝唏嘘了一声,转头与元始天尊感叹,“哪吒这样赖着伋儿,倒叫我想起当年泰一把玩灵珠时的情景了。”
灵珠孕于昆仑山天池,却阴错阳差地成了冥王掌中的爱物。后来女娲在地府无辜遭难,冥王又将此物赏赐给她以示安慰。不得不说缘分这东西委实奇妙,兜兜转转地仿佛永远都绕不出去。元始天尊捋须点头,通天教主张口接话,“天界与冥界本就同根同源,唇齿相依。”
“通天教主懂得就好。”泰山府君放下酒杯,冷冷的声音针一样地插了进来,“通天教主,本君最后一次正告你,好好约束自己的门徒,日后若再出现冒犯之举,本君可不会再姑息了。”
“喏。”通天教主黯了黯脸色,东华帝君立马莞尔地打起了圆场,“酒兴正浓,何苦聊这些烂事扫兴?来,咱们再饮一杯。”
酒杯重新盛满酒水,水草马明王顺势贴附到泰山府君耳畔提议,“君上,公子贵体尚虚,这宴会差不多就散了吧?”
“嗯。伋儿安康要紧。”泰山府君关切地瞧向姜伋,察觉姜伋不似先前精神后赶紧下令,“仙娥舞罢便结束宴会,传话敖丙即刻打点。”
“喏。”水草马明王下去安排,敖丙接到命令立刻招呼婢仆煎药备膳。寝殿的被褥早就用浓香仔细地熏过,哪吒的头刚沾上便沉沉地睡着了。姜伋体贴地帮哪吒掖好被角,小声地吩咐敖丙道,“告诉我爹娘和李靖,哪吒留在我这儿了。把书房的床榻收拾出来,我去那儿歇息。”
“早想到您会这么安排,书房我都已收拾妥当了。”敖丙弯腰搀起姜伋,虚扶着他往书房过去,“不管您是要歇息还是要批奏章,您都得先把饭吃了药喝了。”
姜伋略略低眉,“我没什么胃口,许是宴上吃腻了。至于药嘛,少喝一碗也误不了什么事。”
“您是少喝一碗吗?”敖丙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服侍姜伋临窗安坐,再取来一张薄毯盖住姜伋的双腿,“俞医官几次请脉您都找各种理由搪塞,您当真不怕俞医官一状告到君上尊前?”
“俞医官才不像你这么多嘴多舌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又跑我长姐那去搬弄口舌了是不是?”姜伋闻着药味儿忍不住拧眉,强压胃中不适一口气灌下了汤药。敖丙委屈地俯下身子收拾药碗,正要替自己辩白两句,袍袖忽然冒出一片狼藉。
泰山府君接到通报后急得连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匆匆跑来,同行的还有东华帝君、昊天上帝、阐截三清、姜子牙夫妇、李靖以及黄飞虎父子。俞跗把完脉后表情严肃地捋了捋胡须,起身掀帘走到泰山府君跟前拱手施礼,“禀君上,公子呕吐,全因空腹用药。”
“空腹?”泰山府君颇感意外地稍稍往前躬了躬身子,东华帝君冷笑一声说道,“老家伙,你真是把伋儿当泰一养啊。”
“闭嘴!”泰山府君横眉吼了东华帝君一句,拍案把鲛儿和敖丙叫到了跟前,“你们一个是公子的宠妾,一个是公子的近侍,说!怎么回事?!”
“奴婢有罪。”鲛儿伏身在地,敖丙也跟着在一边跪倒。泰山府君吹胡子瞪眼,手握成拳捶地怒道,“本君不想听这些废话!本君想听的是原因!”
“追究原因之前是不是应该先给我儿子口饭吃?”姜子牙的声音凉凉地响起,马招娣更是瞪圆了眼睛丝毫不遮掩她胸中的气愤。泰山府君羞恼地咳了一咳,姜子牙拉起马招娣扬长而去。东华帝君朝帘内瞟了瞟,目光收回的时候顺道在鲛儿和敖丙身上绕了一圈,“行了老家伙,咱们趁这会儿聊些旁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