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潼关外,姜子牙凭崖长立。崖之上,黄河怒浪连天而来,自凌霄高处咆哮着向下奔流。马招娣执伞自姜子牙身后而来,抬臂撑于姜子牙头顶之巅,“相公,回营吧,你看你这衣服都被溅上来的河水打湿了。”
姜子牙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马招娣的身上,“夫人先回吧,为夫想再待一会儿。”
马招娣瞪着丈夫一脸地不依,摩挲着牙根一字一句相问,“姜子牙,你是非要我吼你,你才肯听话是吧?”
“夫人息怒。”姜子牙赔了个温柔的笑脸,伸手揽上马招娣的肩,“韩升韩变下落不明,我心里烦闷,你就容我在这多留片刻好好透口气吧。”
“正因为韩升韩变下落不明,我才不能容你在这灌冷风。”马招娣拧着眉毛,腾出手来对着姜子牙一通强拉硬拽,“你先前为了找寻他俩的踪影连续起坛三次,已然伤了不少元气。敌军情况不明,咱们又眼瞧着要过黄河了,这个节骨眼儿你要是病了,你是打算叫我军去指望你那个酒鬼师兄吗?”
“李长庚贪杯也是有苦衷的,再说了,为夫的身子哪有那么弱啊。”姜子牙忍俊不禁,却由着马招娣拉扯脚步踉踉跄跄。马招娣不屑轻哼,头也不回只管把姜子牙拖回军营。黄河咆哮之音似乎强烈了许多,姜子牙猛然制住马招娣蹙眉回头,眼瞧浊浪连天兜头压来顿时惶惶。周营就在咫尺之外,妻子就在身边,情势危急已容不得姜子牙去思考黄河究竟因何突然决堤了。他祭出天书顶住奔涌水势,旁侧马招娣白了脸色哆哆嗦嗦,“相公,你看……”
姜子牙匀出一分心神顺着马招娣所指的方向望去,只消一眼便倒吸一大口冷气。只见那周营四面阴风飒飒,上空雨雾陡生,中有百万利刃下坠不绝,片刻功夫周营已是血流成河。姜子牙心急如焚欲赶回去救人,可他若此时撤手,无人抵挡黄河水势,到时水淹千里又不知会枉死多少无辜。姜子牙进退不得左右为难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鲛儿和东海龙王及南海龙王从天而降。姜子牙喜出望外,即刻撤手将平复黄河的责任完全交了出去。鲛儿联合东海龙王与南海龙王施法以引恶水重归河道,姜子牙安顿好马招娣后不再耽搁立时挥出打神鞭直奔周营。这会儿哪吒和杨戬正联合雷震子土行孙黄天化等将领抵抗万千落刃,李长庚和武吉一个护住姬发一个竭力援助不通法术的普通士兵。锋利刀刃削皮挫骨毫不留情,姜子牙凭借天书迅速锁定刀刃源头,拼尽全力击出凌厉一鞭。随着哗啦一声巨响,云雾渐次弥散。一只小巧的风车跌至姜子牙的掌心,浓重的血腥味儿熏得姜子牙胃气翻涌掩口作呕。马招娣提着衣裙颠颠跑回姜子牙身边,姜子牙堪堪止住呕意四下张望着,“鲛儿和两位龙王呢?”
“他们稳住黄河以后便离开了。我本来想把他们留下的,可他们一个两个三个都说有事儿,我也不好再勉强了。”
姜子牙点了点头,终于支撑不住一脸虚弱地扶住马招娣的手臂。遭袭后的周营尸体叠落兵器四处,流淌蜿蜒的大片上却仍有朵朵雏菊倔强怒放。武吉领着士兵收拾残局,姜子牙凝睇着手里的带血风车若有所思。杨戬整理好阵亡名单后面色沉痛地呈递了上来,姬发垂落的视线触及到绢帛上的数字后登时水意涟涟,“什么?!我军此战之折损人数竟是三十万!”
“此战我军失利,皆是末将无能,请二公子降罪。”李靖和黄飞虎率领众将下跪请罪,姜子牙眸中倏现狠厉,二话不说合起手掌拢起风车甩袖就往外冲。马招娣紧跟着追了两步,李长庚阻拦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子牙乘上四不像踏上离恨天。太上老君幽幽一叹,轻轻放下了手里的芭蕉扇,“你曾因马招娣之事而情伤难抑,师伯还以为你这次不会来这兜率宫。”
“三十万人,就这样亡于师伯的万刃车之下。子牙若不来问个明白,如何对得起委与子牙重任的主君和百姓?”
太上老君闻言又是一叹,抬手示意姜子牙入座,待姜子牙坐定,方才缓缓开口,“师伯与你师尊师叔共拟封神榜之用意,想必你已知晓了。”
姜子牙点了点头,道,“东华帝君的确有将三清的用意告知子牙,只是子牙尚有一事不明,那就是为何封神榜上多为截教弟子。既然师伯今日提起,但愿能为子牙解惑。”
“此事……与你通天师叔广招门徒有关。”太上老君捋了捋胡须,轻抬指尖悬起茶壶给姜子牙斟了一盏,“你通天师叔向来有教无类,道坛遍布三界。这本是好事,奈何他不懂因材施教的道理,最终导致了截教门徒参差不齐。你师叔呢,又不忍见他的这些弟子白白修行,一意要让他们悉数成神成仙,这才想趁着此番重建天庭的机会把那些仙缘浅薄的门徒全部送上九重天。原本都商量好了,没成想你师叔他又开始舍不得他的这班弟子受天规约束之苦,居然中途反悔了。可封神榜已拟定完毕,哪能容他说反悔就反悔的?就像三霄那样,虽然他也极力阻止过了,到底还是拦不住她们魂上封神台啊。”
“既然一切都已注定,商灭周兴就是天道,师伯的万刃车为何还会落入韩升韩变两兄弟的手中,而师伯您居然也放任他们肆意屠杀我西岐将士?”
“因为我们最初择选的封神之人并非是你,而是闻仲啊。”太上老君眸色见稠,语调也跟着沉重了起来,“商传至子受时立国已逾六百,君权跌宕矛盾重重,所谓的国泰民安不过是表象罢了。江山易主已成必然之势阻拦不得,只是百姓无辜,实不该为旧朝陪葬。你师叔委派闻仲出仕殷商,除了履行承诺之外,更是希望他能顺天应民,护佑苍生啊。可惜,你师叔挑错了人。闻仲愚忠,竟为延帝乙寿命强攻北海水晶宫。虽说鲛儿宫主自海诺殒身后便一直低调韬晦不轻易露面,三界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但鲛儿宫主毕竟是天庭钦封的水族诸侯,且北海下连归墟地位万分紧要。鲛儿宫主一状告至女娲案前,天庭立时震动。东华帝君明言闻仲不堪托付,我与你师尊师叔权衡再三,终于决定舍弃闻仲。”
“原来,我这个持榜人是这么选出来的。想当年我入仕朝歌之时,倘若没有审时度势襄助姬昌避走渭水,只怕我也会成为闻仲之后的第二枚弃子了?”姜子牙勾起嘴角浅笑,也不知究竟是在笑什么。“闻仲既不堪托付,师伯的万刃车为何还留在韩荣二子的手中?”
“千年前阴阳大战,天庭三十万兵将殒身,需历经红尘之厄方能回转,师伯这才没有把万刃车从韩荣二子手中收回。这一切,都是天命使然。”
“天命?子牙遵循了半辈子的天命,到今日方才知晓,所谓天命,不过就是你们这帮自以为是的神仙,捏着凡人的性命肆意作局罢了。”姜子牙戚戚嗤声,攒眉思忖,“三十万天兵俱投胎西岐,万刃车发动时又能保证不牵连无辜,此事无冥界配合,断然是不成的。”姜子牙笑容渐次收紧,藏于袖中的手掌死死攥着,“师伯,子牙有一个请求,请您务必成全。”
太上老君闻言抬眉,姜子牙眸色一厉肃容说道,“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我西岐三十万将士亡于师伯万刃车之下是事实。身为西岐丞相,子牙实在愧疚难当。所以,子牙希望这三十万天兵在回转之前能亲自向他们在凡间的家人道别,如此子牙也算有个交代。”
太上老君颔首允准,姜子牙丢下万刃车拂袖而去。一滴泪水飞出眼角,姜子牙胸脯一个起伏,身体直直坠如黄泉。蹙踏曼陀疾步行至君翊殿前,姜子牙面若玄坛冲着一众当值侍卫狠声咆哮,“叫姜伋立刻滚出来见我!”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等大逆之言姜子牙敢说他们可不敢传啊。正阻拦时倏然一股强劲的冷风平地乍起,原来是姜子牙耐心耗尽愤然出手了。侍卫们抵不住姜子牙的攻势连连退步,马昆却在这时摇着扇子隔开侍卫笑吟吟地迎上前来,“姑父,园子里的合欢树长得正茂,小侄陪姑父去赏赏如何?”
姜子牙这会儿哪有闲情逸致观赏什么合欢树,他怒发冲冠无处发泄只想把姜伋叫出来重重责骂一顿,“我有事找姜伋,你速速让开。”
马昆抿嘴一笑,收扇说道,“姑父怎知小侄无话跟您说,又怎知小侄的话与您胸中的火气无关呢?”
“什么意思?”姜子牙面露纳罕,马昆侧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姜子牙深吸一口气随着马昆进了园子,见到福伯侍弄花草不禁愣了,“这是怎么回事?福伯不是该早投胎去了吗?”
“家主病势沉重,谁都放不下心哪。”马昆俯下身子倒茶,动作刻意放轻放柔,“就在刚才,三十万冤魂涌入西岐。多亏家主洞察先机预先布防,西岐风平浪静,侯爷亦无任何察觉。阿伋未将万刃车的事儿告知姑父,以致我军折损半数,姑父是该生气,但也请姑父请念在阿伋戍卫西岐夙兴夜寐的份上,宽恕他这一回吧。”
马昆微笑转身将茶水奉于姜子牙,这明显是在替姜伋奉茶请罪。姜子牙哼了一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后余怒未消地塞回给马昆,“果果查了没有,那三十万冤魂是如何飘到西岐的?”
“是申公豹,这是他从毒龙那儿学回来的本事。”马昆答得干脆,姜子牙忍不住回以讥诮冷笑,“阿伋对你这个兄长倒是知无不言哪。”
“此事早晚都要公之于众。既然如此,小侄早一刻知道晚一刻知道,又有何关碍呢?”
“这个孽障,瞧我倒是瞧得很准嘛。”姜子牙磋磨着牙齿又是一哼,马昆见状忙深深施礼,“姑父仁心仁德,天下皆知。”
“少给我戴高帽子!你们兄弟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惯会戏耍我们这些长辈。”姜子牙严声呵斥,斜起眼角质问马昆,“给我说实话,那个孽障是真的病了吗?”
“奴才惶恐!”姜子牙话音未落,马昆双膝便已落地,“奴才再放肆,也不敢拿家主的安康顽笑。家主的确病了,姑爷若不相信,可唤俞跗来问。”
“罢了,你让果果好生养着吧,我回了。”姜子牙卸下了火气摆了摆手,马昆伏身在地待姜子牙离开方才起身。搁回茶杯匀面整衣毕入寝殿复命,姜伋听罢懒懒倚靠床榻慵然一笑,“辛苦大哥了。”
“动动嘴皮子而已,哪里谈得上辛苦?”马昆施施然坐到姜伋身畔,顺手扯来一张驼绒毯子给姜伋盖上,“其实姑父明白这事儿跟你没有干系,他不过心中无处发泄,这才颠颠儿地跑来找你,打算骂你几句好出出气。我本来呢是不想帮你的,这可是看在你生病的份上。”
“谢谢大哥。”姜伋故意将嘴角咧得老大,露出一排森森的白牙。马昆拧眉抬手用力把姜伋的上下嘴唇掐到一块儿,扭身正欲将他按回榻上,外头传来刑天请见的声音。姜伋理好衣襟重新端起了上殿的架子,马昆则是退至帘后回避。刑天在敖丙的引领下趋步行至姜伋榻前,弯下腰来恭声说道,“启奏公子,三十万冤魂已顺利移交天庭,臣特来向公子复旨。”
姜伋莞尔点头,“本座知道了。此次枉死城布置周翔配合得当,本座定会禀明君上,对诸位论功行赏。”
刑天拱手,“此番能诸事顺遂,全赖公子料事精准运筹帷幄,臣等不敢居功。”
“本座只是有鉴于前事,侥幸罢了。这就是枉死城及一众鬼差的功劳,卿不必自谦。”姜伋赞了刑天一句,强撑着精神总算处理完了政务。刑天行礼告退,姜伋放松了心神歪头倒回了榻上。马昆掀帘出来,敖丙上前一步禀报,“公子,氐氏从黄河回来了,这会儿正在下处候着,公子可要召她伺候?”
姜伋稍稍眯起眼睛未作回答,马昆望了姜伋一眼,出言吩咐道,“泰山府君都下旨召氐氏回来侍疾了,那便不能让她干闲着。叫她进来吧。”
“喏。”敖丙稍等了片刻,确定姜伋没有阻拦之意后才领命下去。片时鲛儿垂首入内,在榻前三尺处跪下了身子。马昆扯了个理由退出了寝殿,姜伋淡淡地瞥了鲛儿一眼,抬手把她召到了跟前,“怎么了,事情办得不顺利?”
“黄河决堤,姬发立刻便向水族发出了求助。奴婢与东海龙王南海龙王都应讯到场相助,唯西海龙王称病未至,表现得还不如他的长子摩言积极。”
“摩言任黄河河伯,他表现积极这并不奇怪。倒是这个西海龙王……”姜伋冷冷而笑,不觉间嘴角已噙上了一缕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