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梨龙髓汤搁在红泥小火炉上保温，鲛儿垂首弯腰候在书房之门外。楚江王、卞城王、阿傍、蓐收、斩衰先后出来，鲛儿含笑拂裙俯身跪送。因书房的门没有合上，鲛儿便没有通禀礼毕后直接端汤进去。姜伋站在半敞的长窗前右手的掌心里摆弄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微寒的清风吹入他鬓边的头发亦跟着掀了一掀。鲛儿放下汤碗走到姜伋身后环臂搂上他的腰身，姜伋微微一笑向来坚硬的心肠居然依旧会很自然地就柔软了下来，“你觉得，这次是谁的错？”

    “公子。”鲛儿回答得直接干脆，丝毫不去担忧这个答案会否给自己招来什么本不该有的责难，“世途险恶，公子对阎罗王有所保留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半句训示都没有光叫阎罗王站在那儿猜啊。阎罗王这个执事做的没有小敖趁手，可以说有一大半儿的责任在公子身上。”

    “区区一个婢妾，也敢教训我？”姜伋霍然转身垂眸看着鲛儿，口气虽然生冷但很明显他的怒气只是流于表面，“老实交代，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公子垂问，奴婢照实回答而已，不需要向谁借什么胆子。”鲛儿明白姜伋在话中强调她侍妾的身份纯粹是一番好意，是为了提醒她注意分寸以免被外头拿住把柄。可即便如此，鲛儿还是选择了与姜伋平等的态度。这里面固然是为着多年的夫妻情分，但同时也是鲛儿为了争取夫君宠爱而耍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手段。不过姜伋明显是不吃这一套的，看待这种行为甚至是带着些许嫌恶的。鲛儿惊惶望住姜伋骤然阴寒的瞳孔，瞬间恍然自己究竟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奴婢失德，请家主训斥。”

    “你没错，是我错了。”姜伋冷冷掷下这句话后甩袖而去，鲛儿吓软了身子登时瘫坐在地。凤梨龙髓汤的热乎气儿俨然散尽，只留下一碗死气沉沉的浑水。姜淑祥伫立门外叹了口气，蹙起眉头扬声唤道，“鲛儿，陪长姐出去走走吧。”

    君翊殿的园子里修了一座玲珑的水阁，姜淑祥信步入内随意拣了个位置坐下，由着鲛儿按照规矩陪侍在一边儿，“我来找果果是为了方正的事儿。”

    “哦？”鲛儿并不讶异姜淑祥的单刀直入，她疑惑的是姜淑祥明明就该心里有数为何偏偏还要走这一趟，“公子的意思，长姐当真不知？”

    “知道啊，但我若不走这一趟，爹肯定会缠着我问个没完没了的。”姜淑祥单手支颐，似是不耐地淡淡打个一个哈欠，“不过长姐倒有些看不明白你了，按理说你应该比长姐更懂得果果不是吗？”

    “是我心急了。”鲛儿后悔不迭，肤色较昨日又黯淡下去了两分。姜淑祥抬眼打量着鲛儿，沉寂良久终是不忍出声，“果果虽然不悦你为绾君心而耍了手段，但还是听了你的规劝去水牢了。弟妹，其实果果对你还是有眷恋的，你可千万别让你的小聪明把这份眷恋给一点一点地磨没了。”

    鲛儿抿唇凝思，姜淑祥估摸了一下时间作辞返回阳间周营，与鲛儿擦肩时特意顿住脚步意味深长地说道，“弟妹可别忘了，你还是姜家的儿媳妇，马家的当家主母。”

    轻飘飘地一句话在坠入鲛儿心湖的时候却如千斤之鼎一般砸出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涟漪。姜淑祥灵敏捕捉到鲛儿醍醐灌顶的表情后满意一笑，回程途经黄泉的时候顺手摘了朵彼岸花掐在手里一路把玩，“我问过果果了，他说据他推测虎贲军中不止方正一个细作。他要是沾手了方正的案子，保不齐会留下假公济私的把柄。”

    “哦？是这样？”姜子牙眸光微闪，起身提袖踱步到姜淑祥面前，“那果果有没有说，这些细作是谁安插进来的？”

    “他没提，应该是还在查吧。”姜淑祥模棱两可地应付了一句，不给姜子牙开口的机会马上扯来旁的话头，“女儿接到了西伯侯府急信，侯爷病了。”

    “这件事我也知道了，你这就回去吧。”姜子牙淡淡下了吩咐，姜淑祥发觉父亲脸色有异心中计较一番后选择闭上嘴巴屈膝离去。马招娣掀帘进来，见姜子牙背身负手站在案前不禁感到奇怪，“相公，你有心事啊？”

    姜子牙眼眸低垂，因是逆光这会儿他的容颜是格外地深沉，“招娣，侯爷……就在今年了。”

    “什……”马招娣晓得事关重大，所以也只是惊叫了一半儿便强行将嗓音尽可能地压制到了最低，“相公，这可是大事，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啊？”

    姜子牙俊颜深沉，“我近日夜观天象，看到侯爷的本命星光芒暗淡。我心中不安遂为侯爷起坛占卦，连续三次断不会错。”

    “那相公，你打算如何应付？”马招娣陪伴姜子牙多年见惯了朝野纠纷，深知没有西伯侯的支持姜子牙是绝计不可能在西岐说一不二的，“当前我军还未攻下渑池县，相公你也常说伐商大业不可能旦夕完成。如果侯爷在殷商覆灭之前驾崩，即便二公子历练有成，朝里朝外也免不了一番动荡啊。”

    “为夫既是当朝丞相又是世子岳丈，无论如何都是无法置身事外的。”姜子牙深吸了一口气握住马招娣的手，这个时候他亟需从妻子身上汲取力量，“西岐就要变天了，这个时候我绝不能让朝歌伸手进来搅弄风云。”

    “朝歌的细作相公都清理过两批了，眼下闻太师死了，九尾狐你又提防甚严，妾身委实想不通他们是怎么把人手安插进果果的眼皮底下的。”马招娣扶着姜子牙坐回席上，自己则是跪坐在夫君身后给他揉肩。姜子牙勾了勾唇角，眸底掠过一丝精光，“夫人不觉得，方正在枉死城咬果果一口的行为很反常吗？”

    “相公不说，妾身还不觉得，如今相公提起，妾身还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马招娣俯下身子语不传六耳，“照理说，方正应该留着性命跑到侯爷面前告状才是，去阴间喊冤能把果果怎么着啊？”

    “对方怎么想的为夫现在还摸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方正绝不是申公豹和九尾狐的人。”

    姜伋晋封上殿不久正该树立威望，申公豹和九尾狐若敢在这个时候给姜伋上眼药，莫说泰山府君会作何反应，阎罗王和敖丙便会义愤填膺地先出手捅他们一刀。这个道理姜子牙只消稍作提点马招娣自然也就能想到了，只是若此事与申公豹和九尾狐无关，那方正背后的人究竟是谁？马招娣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两个名字，连累她给姜子牙揉肩的手骤然错了力道。姜子牙一脸关切地把妻子搂进怀中，见她面色青白气息紊乱，眉间立时九折成川，“夫人，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没有。”马招娣连连否认头摇成了一只拨浪鼓，姜子牙见状更加觉得事情不对，“夫人，不管怎样虎贲军出现朝歌细作都是果果失职，你也不想儿子前程受阻吧。”

    “不会，凭他们还坑不到果果。”马招娣脱口而出语气异常笃定，姜子牙闻后心中疑窦更是丛生，“夫人的意思是，对方跟果果不只交了一次手？”

    马招娣不想被丈夫套出话去所以干脆别脸不答，姜子牙胸脯一个起伏扶起马招娣双手狠狠钳住她的肩膀。就在马招娣以为自己的肩膀就要在姜子牙的手里融化掉的时候，武吉传来一个十分紧急的消息：姬发在营外遭遇敌军袭击。

    “什么？”姜子牙不得已放开马招娣，砸给武吉一道看好你师母的命令后匆匆赶去。帅帐之内诸将云集，姜淑祥正在给姬发包扎伤口。此番是姬发与姜淑祥依依惜别之际意外遭遇张奎袭击的，姜淑祥唯恐张奎施展土遁之术来擒拿姬发，情急之下只好撒出神农谷独有的荆棘草来使张奎双脚无法沾地。姬发抱住姜淑祥骑马狂飙以为能迅速逃脱追击，孰料张奎竟还有一只额头长角的坐骑，其快如神似飞云掣电，眨眼间与自己的距离便已咫尺。姜淑祥见势不妙当即要求姬发不要管她，姬发冷声命她闭嘴同时腾出手来握住黄钺猛力向后挥去。张奎后仰身子躲过黄钺锋芒，再起身时已然伤了姬发的胳膊和成功堵住了姬发的前路。因姜淑祥撒下荆棘草的缘故，跟着张奎出来的士兵无法近前，但这并妨碍他们圆形包围引弓搭箭。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张奎坚信姬发这次插翅难飞，“姬发世子，放下武器到舍下喝杯茶如何？”

    姬发勾唇冷笑，搂着姜淑祥的手臂依然孔武有力，“渑池守将府我会去的，但不是现在。”

    “呵呵。”张奎嘲讽轻笑，明显以为姬发不识抬举，“既然你嫌弃舍下的茶，那想必是打算尝尝守将府的牢饭了？”

    “张将军误会了，你家的牢饭我一样没兴趣。”姬发不着痕迹地掩护住了姜淑祥的右手，他知道他妻子那纤长美丽的两根手指之间正夹着四根尖细银针蓄势待发。张奎莞尔地瞥了姬发一眼，状似无意地俯下身子抚摸上了身上坐骑前额上的独角，“世子怀中的美人想必就是世子妃了吧。听闻世子妃精通医术，银针什么的都会随身携带吧。”

    “糟糕！”眼见自己的意图被对方拆穿后，姬发和姜淑祥的脸色同时一变。正当他们思索下一步棋该落在哪里的时候，一股黑烟迎面喷来，姜淑祥顿时视线模糊手中银针已然无法顺利发出。几乎在同一时刻，四面流箭亦陡然袭来。情势危急，姬发只能抓起姜淑祥自马背上腾跃而起。提剑安坐的张奎老神在在，他知道姬发和姜淑祥通晓法术，但他也同样知道他们二人很是忌惮与他共守渑池县的国师申公豹。在不确定申公豹是否在某个暗处设下障碍的情况下，他们宁愿留在这里跟他纠缠，毕竟这里视野开阔也方便周军旧救援。张奎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准备预判姬发和姜淑祥的落脚之地，待确定在他的包围圈之内根本无立足之地后更是胜券在握了。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这就是啊，这满地的荆棘原本是用来对付他的，没想到转眼的功夫会被对手拿来断了自己的后路吧。

    张奎兀自感叹姬发和姜淑祥的棋差一招，丝毫没有觉察有一道红影嘶鸣着闯入他的包围圈，在稳稳接住下落中的姬发夫妇后踩着荆棘一踊三丈顺利脱身飞驰而去。等他回过神儿来准备追击的时候，茫茫四野早已消失了姬发和姜淑祥的踪影。在场的士兵没有一个能够说清楚方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奎手里长剑上姬发的鲜血似乎还是热的。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姜淑祥确诊伤势之后赶忙拆下纱布唤出神农尺一脸懊恼地给姬发疗伤，“该死，我竟然没有看出张奎那把剑上淬了毒！”

    “你的失误仅在于此吗？”姜子牙在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当即板起脸来批评自己的女儿，即使诸将都在也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你应该在撒出荆棘草阻断张奎遁地之后立刻祭出孔雀神木直接将张奎生擒，而不是拖拖拉拉贻误战机。张奎发动袭击的位置虽出了周营的控制范围但并不算远，如果申公豹真的设下什么障碍我们一定能感知得到。就算我们感知不到，你既已成功撒下荆棘草，就应该立刻作出申公豹根本不在附近的判断。你这个长姐平时不是很有主意的么？你有脑子跟你弟弟串谋蒙我这个爹，怎么就没脑子退敌了呢？还是说，你的脑子只是用来坑爹的？”

    姜淑祥从不曾被姜子牙这般斥责过，一时间承受不住白皙的脸庞灼烧得通红。姬发心疼妻子遂开口为姜淑祥辩解，姜子牙眉尾一挑，凌厉的目光转瞬直入姬发眼底，“二公子以为自己在这件事中就没错了么？明知张奎每日都来叫阵，你身为三军统帅却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出了军营了？张奎的资料已经交给你了，就算上面没有提到坐骑的事儿，我教导你这么多年，一个遁地术尤在土行孙之上的人，你理所应当该想到他的手上不止一张底牌。现在我把资料摆在你面前，你尚且推想不出，他日你独自面临复杂朝局时，你又该如何乾纲独断？”

    姬发羞愧低头，很明显是在反省了。李长庚咳嗽了一声，上前拉了姜子牙一把，“他们知道错了，你差不多得啦，都还是孩子呢。”

    “孩子？都为人父母了还是孩子？我们当他们是孩子，张奎呢，申公豹呢，战场之上敌军会把他们当孩子看吗？”

    姜子牙胸脯起伏不顾众人脸色甩袖出去，这次的事件让他看出其实姬发还不到可以完全托付天下大任的时候。可是西伯侯大限将至，他已然没有时间去继续慢慢雕琢姬发了呀。姜子牙深深吸了口气不觉走到辕门，一匹赤马在营前一丈外不住徘徊让他不免一愣：逍遥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