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形膳桌上稳稳摆放着一个方形海碗,碗内粉荷婷婷莲叶田田。鲛儿一身家常打扮趴在膳桌一脚打盹儿,屏风外头姜文焕并另外两名伥鬼躬身长立。姜伋散朝回来在书房与阎罗王议事完毕入寝殿更衣,发现鲛儿不在眉头立时疑惑一挑,“少夫人去哪了?”
“回公子,少夫人晨起梳洗罢,现在膳间等候。”寝殿内一名婢仆上前回答姜伋问话,姜伋听后眼波一漾继续问道,“是少夫人自己起来的,还是你们给叫起来的。”
“奴婢不敢,是阿婉。”婢仆声音发颤跪倒匍匐,姜伋则是脸色一沉立刻甩袖往膳间过去。敖丙忙提步随上同时暗自替贾氏捏上了一把冷汗,跟着姜伋来到膳间一眼望见鲛儿趴在膳桌上打盹儿心更是瞬间蹦到了嗓子眼儿。满屋子的婢仆连同姜文焕等三名伥鬼在内纷纷下跪行礼,鲛儿打了一个激灵慢慢醒了过来,“姜郎?你回来啦?快过来用膳,待会儿还得吃药呢。”
“来了。”姜伋换了个温柔的表情坐到膳桌后,瞟了一眼桌上的海碗不觉一笑,“知道的这是给我准备的膳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盆景。”
“这是妾的一番心思,公子不喜欢么?”鲛儿板起脸来看着姜伋,姜伋怕了鲛儿值得宠溺笑道,“喜欢,快给为夫盛一碗吧。”
“乖。”鲛儿点了点姜伋的鼻尖接过敖丙递上来的汤勺汤碗欠身为姜伋盛添,“俞医官交代了,三碗则止。”
“三碗?”姜伋哆嗦了两下嘴角贴上鲛儿的身子低声下气地打着商量,“夫人,少进一些可否?为夫以为一碗足矣。”
“不行。俞先生交代三碗就必须得是三碗,少一滴都不行。”鲛儿明摆出一副没得商量的强硬态度,姜伋往后靠上凭几脸廓稍显凌厉,“夫人,你分明是在报复为夫。”
“下妾愚昧,实不解夫君之意。”鲛儿唇角蕴藏一痕快意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奉上汤碗,姜伋撇过脸去故作冷声,“你喂我,你不喂,我不喝。”
“喏。”鲛儿拖了拖尾音抽了抽眉角,不禁想起自己出嫁前姜淑祥那番语重心长的教导:姜伋是惯不得的。果不其然。鲛儿一壁认命接过敖丙呈上来的汤匙一壁腹诽,姜伋则是边喝温水边凝神观察鲛儿神态。用膳后姜伋略坐片刻便起身去了书房,并点了鲛儿的名字吩咐她在旁陪侍。鲛儿这会儿困劲儿上来其实想睡得不行,却还是暗取冷帕净面强打起了精神。姜文焕与另两名伥鬼在阎罗王的引领下成排跪倒在姜伋案下,姜伋严厉扫视案下伥鬼一眼拿起功德簿认真批阅起来。鲛儿坐在姜伋身畔伺候笔墨,阎罗王及案下伥鬼皆是战战兢兢,如此过了好些时候方才盼得姜伋一个满意展眉,“很好。姜文焕留下,你们两个可以回去了,阎罗王,赏。”
“诺。”阎罗王长舒口气上前请回功德簿然后将两名伥鬼带了下去,姜伋靠上凭几看向姜文焕眼角似有慵懒若隐若现,“阎罗王说你再三恳求想要见我,究竟是何事啊?”
“岁终将至,不知公子如何安排祭祖之事。”姜文焕陡然抬头与姜伋对视眸光炽烈,姜伋却是表情淡漠地回以冷笑,“与你何干?”
“公子,无论如何,血缘关系都是改不了抹不掉的。”姜文焕语调温柔眼神坚定,姜伋唇边笑意浅淡如常只是一缕孺慕目光自然而然落到窗下那局与姜子牙手谈未完的棋盘上,“女娲抟土造人,炎黄启华夏辉煌,你我自是系出同源,只是人族繁衍至今姓氏繁杂,你我真的不是,也不能是一个姜。姜文焕,你究竟是什么打算,我清楚,我劝你,趁早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为你铺路到这一步已然够了,剩下的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以后没事不要请求见我,本座不是每次都有空见你。退下!”
鲛儿轻轻拍了拍手,门外两名鬼差躬身入内抓住姜文焕的臂膀不由分说地将他押了出去。鲛儿怨责地瞪了犹自挣扎的姜文焕一眼,伸出柔夷安抚姜伋胸口说道,“这个姜文焕,脸皮也忒厚了些。”
“世家公子,纵使屠刀悬颈也断不会抛弃体面尊贵。姜文焕如此行事,只因为他知道即便日后他助姬发夺得天下也难单凭此功恢复东伯侯府昔日荣耀。”话至此处姜伋言语蓦然一顿,唇边笑纹似石投潭水向外扩出了好几圈涟漪,“姜文焕之父同我父亲虽都是姜桓楚之子,然嫡庶有别,加之我父亲患有哮症不宜习武,更是得不到姜桓楚的重视。庶子碌碌一生能得享天年也是福气,偏偏我父亲智谋绝伦并凭此成为了闻仲麾下的第一谋臣一时风光无两。庶子岂能比嫡子出色?姜桓楚正妻楚氏不容,于是在姜桓楚前线受困之时,明知我父亲根本无力领兵,还是逼他上了战场,最终我父亲乱箭穿心而亡。我母亲被楚氏发落殉葬,为保我不再遭受迫害,我母亲这才扯了一个我出生鬼节恐有不吉的理由将我送走。我想楚氏做梦也想不到,东伯侯府一朝湮灭,她最以为傲的嫡孙如今竟是仰我鼻息,竟会意图借我势力重建家门。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啊?”
姜伋笑得毛骨悚然,鲛儿只能提着胆子斟酌着字眼儿在旁小心劝慰,“姜郎,楚氏后来丧子又失宠于夫君惊惧之下郁郁而终,在妾看来也已经算是报应了。姜文焕妾虽瞧不上,但妾也觉得他的这番谋算里也未必没有一点真心。”
“有没有真心,我都无所谓。我姜伋能有今日,与他姜桓楚没半点干系。当年马家陷入绝境我都未曾想过利用生父与闻仲的情谊来求自保,如今就更用不着了。我姜家现在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若真帮姜文焕达成了心愿,他朝外戚列土封疆再同东鲁势力有所勾连,焉能不为姬家忌惮被天子视作心腹之患?我是爹娘独子马家家主,既承了祖上福泽庇佑,便断不能让姜家走上当年东伯侯府的老路!”
厚重帘帐层层垂地遮掩得之内只剩下一点烛光,姜子牙默然晦暗光影之中脑中忆起马老爷当年临终之时的情景。那日的天空也同今日这般暗沉压抑,马老爷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握住姜子牙的手说道,“我给你西岐提前埋下了几枚棋子,伋儿知道。你到西岐谋事,无人帮衬是不成的。姜子牙,我为你筹谋,是因为你是我女儿的丈夫,是糖糖果果的父亲,若有一日你背弃了他们,纵然我马云松消散于这天地之间,我也一样有办法将你置之死地!你给我牢牢记住!”
马老爷离世的时候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任满面泪水的姜伋抚了多少次最终还是没有瞑目。人之将死其言也直,马老爷叱咤江湖敢抗君王,无惧权臣倾轧不畏奸臣绞杀,在四面环敌时尚能为马家搏一条血路出来,忧虑独女将来在女婿头上悬柄利刃以作警示又有何妨?姜子牙坚信马老爷说到做到,也从不觉得马老爷的行为有何不妥,只是姜文焕这枚暗棋既已埋在南宫适手下多年,眼下冒然起用恐会招致日后滔天祸端。陈塘关手谈,翁婿之间坦诚心扉。此后,马老爷迟暮之年硬拖残躯为他打通西岐上下关节独留西伯侯给他攻略。马老爷耗尽毕生心血,财帛作头情义为经纬苦心孤诣编织而成的巨网所护住的东西,断不可葬送在他的手里。心意一定,姜子牙的眼神遽然锐利似刀尖刮向垂地帘幕上那抹幽暗身影,“姜文焕,你好歹也是出身仕宦之家,果果为何不肯与你相认,你当真想不明白么?我岳父可是拼了全族性命来保全你东伯侯府一点香火,你却反手要置他的孙儿于炭火之上吗?”
“文焕绝无此意,他日东伯侯府重建门庭,这东伯侯的爵位必定是由姜伋承继。”
“区区东伯侯的爵位,值得我儿子去犯险吗?他现在已是武安君,待天下大定天子正位,我儿子承继的爵位会比东伯侯还低吗?姜文焕,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其实你心里十分地清楚是吗?”
姜文焕自先祖开始便追随成汤,代代尽心效力殷商王室六百余年方才挣来东伯侯府威震东鲁的荣耀。帝辛座下八百诸侯明明是以西伯侯姬昌为首,然昔年全胜之时西伯侯府威名何止逊于东伯侯府一筹。沉船上有三斤铁,帝辛即便屠尽东鲁也斩杀不得东伯侯府所有旧部,否则那两名冒充姜伋生身父母的死士马老爷又是从何处寻来的呢?姜伋的身世不是不能曝光,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姬发重用姜伋是出于制衡之道,所以姜伋手上的势力绝对不能超出姬发的掌控之外。姜淑祥已成了姬发之妻大周王后,姜家无论如何都做不了纯臣了。姜文焕若真迎了姜伋回归家门,再让姜伋承了姜桓楚的衣钵,岂非东伯侯府未重建而先行党附?姜子牙忍不住心底冷笑,暗自感叹这姜文焕不愧是个蜜罐里养大的公子哥儿,半点及不上姜伋一路察言观色地打拼过来,“姜公子或许知道,我姜子牙膝下单薄,长女出阁后便只剩下果果一个。我岳父毕生只得一女,无论姜家还是马家都要靠果果传承接续。你便不念姜某对你的提拔之德,果果对你的照拂之义,也该念我岳父对你的救命之恩。你坚持要果果认祖归宗,是存心要我马家就此传承断绝吗?你乃殷商王室姻戚,日后即便为了安抚殷商旧族天子也会诏命重建东伯侯府,如今果果已把你引至姬发眼前,你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安安稳稳地做个纯臣不好吗?何必非要去蹚这滩你根本就蹚不起的浑水呢?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果果是我姜子牙的儿子,我岳父的孙子,你但凡有点良心都不该来同我们抢果果不是吗?果果被你家迫害,我知你是真心想要弥补,所以我恳请你,不要打扰他现在的生活,行吗?”
姜子牙噗通一声双膝坠地朝着姜文焕一个叩首,姜文焕不想姜子牙会有此举动赶忙跪下扶起姜子牙泪雨滂沱,“文焕答应丞相,他日无论何人问起,东伯侯府遗孤仅文焕一人耳。”
“多谢,多谢姜公子成全。”姜子牙热泪长淌哽咽道谢,仍不放心地紧握姜文焕的双手细细叮嘱,“今日南宫将军亦在场,他心细如发必会追查,你千万小心应对。重振东伯侯府只能仰仗姬发,你要牢牢记住。”
“丞相放心,当年马老爷保护文焕来到西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助丞相一臂之力,文焕时刻谨记。”姜文焕心中虽无城府却也不是个蠢货,马老爷甘冒性命之危搭救于他自然不是没有条件的。只是他投身西岐后一直默默无名,机缘巧合之下才当上了南宫适的一名亲兵,而姜子牙入朝便是丞相掌军政大权,非但没用得着他帮衬反而还要劳烦姜子牙来费尽思量来提拔他。且姜伋安排他继续潜在南宫适身边是姜子牙领兵之后会招来南宫适的怨怼,毕竟先前西岐兵权是由南宫适掌握,西伯侯予姜子牙兵权无异于夺了南宫适的兵权。结果此节也是姜伋与他杞人忧天,南宫适丝毫没有为难姜子牙的意思。姜文焕想到此处不禁脸红过耳,行礼告退之余竟还连连向姜子牙表示惭愧。姜子牙拍了拍姜文焕的肩膀送他离去,然后取水匀面消去脸上泪迹。马招娣遣人来报称府上有贵客登门,姜子牙整衣完毕振作了一下精神前往丞相府大厅。此时马招娣正斟着清茶笑容可掬地招呼着,姜子牙迈步入内见到贵客面容眼中立时划过一丝意外,“白虎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