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侯府大厅幽暗如夜针落可闻,自送走三海龙王和北海时君后,姜子牙便在长窗前冷着脸色负手而立,只留给姬发和姜淑祥一个阴森沉重的背影。君臣如此对峙多时终是姬发先经受不住心生畏惧先开了口,悄然握上姜淑祥的手轻声说道,“岳父,始于帝辛二十七年瘟疫溯源任务,我指派了武成王协助酆都主官斩衰进行调查。前日冥界君翊殿发来公函,可武成王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武成王毕竟是肉体凡胎,我委实有些悬心,可否劳烦岳父这就往冥界照看一二?”
“武成王身在伐商前线,天子抽调却未曾知会子牙一声。如今,倒是想起子牙来了?”姜子牙闻言心头立时泛起一层寒意,唇边不觉漾起一抹苍白笑意,“天子胸怀深不可测,子牙亦不敢擅自揣摩上意。只是身为臣子,子牙不得不提醒天子一句,玩火可以,但千万要把握住火候,以免玩火自焚燃化成灰。”
姜子牙甩袖出门径自离去,也不去理会身后姬发和姜淑祥作何反应从始至终没再回头。大踏步迈进鬼门关,阴风惨惨还是激得姜子牙不禁抬手裹了裹衣服。君翊殿书房内,斩衰和黄飞虎一前一后垂首站立,姜子牙来到门口时正听见姜伋严厉的斥责声音,“黄飞虎,你查了这么久,原来竟是只查了西岐吗?本座下达的教令是让你主持整个人间的疫情溯源工作,是本座的教令没写明白还是酆都主官没跟你说明白?明日朝会,你和斩衰就准备这么报告吗?”
“公子息怒,是臣等失职。”斩衰双膝坠地的同时也拉了黄飞虎一道下跪请罪,姜子牙见状蹙眉刚要进去却见姜伋拿起一卷绢帛用力扔进俯身在侧的阎罗王怀里,“你去问问罗刹他到底想干什么?冥官选拔试,录用三个他给我考第四,录用四个他给我考第五,录用两个他给我考第三,他这是故意要气死我么?!”
“公子言重了,臣以为罗刹万不敢如此。”这边阎罗王苦着一张脸唯唯诺诺地回着话,门外姜子牙又被一脸急色匆匆跑入书房的敖丙打乱了脚步,“公子恕罪,实在是内廷出了一件要紧事不得不即刻向您禀报。”
“呵,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啊。”姜伋怒极反笑地朝着敖丙抬了抬下巴,敖丙伏身在地额上汗珠成了串地往外冒,“公子,君上来探望您,少夫人在旁伺候。奉茶的时候,少夫人精神不济睡了过去,还一不小心碰倒了茶盏,茶水洒落到了君上的衣襟……”
“怎会如此?少夫人陪公子用早膳的时候明明还很精神啊。”阎罗王吓得猛地直起了腰来,姜伋则是面色陡然异常惨白。他手臂撑着桌案颤颤巍巍地起身,却在站到一半的时候身体坚持不住呕出了一大口血跌回了座位。书房瞬间乱得跟炸了锅似的,姜子牙心弦猝然绷紧直冲进去伸出手指搭上姜伋腕脉。不过片刻俞跗便背着药箱颠颠儿过来,姜子牙一壁起身给俞跗让出位置一壁向俞跗交代了一下姜伋呕血昏倒前的状况。姜伋已被阎罗王安置到了寝殿的床榻上,在俞跗和姜子牙合力施救下半晌之后终于缓缓醒转。泰山府君更衣完毕这会儿已守候在姜伋病榻之前,姜伋醒转后见到泰山府君立刻欠起身来关切问道,“君上,可有被茶水烫伤?传了医官没有?医官怎么说?”
“小事罢了,何须医官。”泰山府君伸出双手小心把姜伋扶回榻上躺好,留意到姜伋眸光不住向自己身后来回梭巡于是笑道,“我知道氐氏照顾你很是辛苦,偶尔精神不济也是有的,我不会怪她,更不会降罪于她。”
“君上仁慈,但内廷教则写得明白,氐氏既然失礼,臣绝不会偏袒于她。”姜伋费力地扯动了两下苍白的唇角,不经意间发现姜子牙竟站在泰山府君身边又连忙坐起了身子,“爹,您怎么突然来了?”
“爹不能来啊?”姜子牙眉尾轻挑露出一抹慈爱,姜伋没有接话低眉浅笑一瞬后抬首唤来阎罗王肃严吩咐道,“下届的冥官选拔试,你再给罗刹报一次名。他要是再落榜,也不必等到冥官绩效考核了,直接剔出殿阁永不录用。再告诉黄飞虎,本座给他一月时间把疫情溯源报告补全,在此期间有什么需要让他尽管来找我。还有,请少夫人过来,我有话要问。”
“诺。”阎罗王俯身一应退了下去,泰山府君眸色略沉,与姜伋简单闲话两句后也随之起身离开并把姜子牙一道带了出去。屏退婢仆行至园中合欢树下,泰山府君提衣坐下同时示意姜子牙坐到自己对面,“你是为了黄飞虎才走这一趟的吧。”
“黄飞虎乃我大周重臣又是子牙至交,于情于理子牙都该走这一趟。”姜子牙颔首谢过泰山府君依礼端坐,泰山府君淡淡一笑嘴角勾起一痕意味深长,“那姬昌呢?”
“侯爷是子牙的主君,全靠侯爷提携照顾,子牙才能有今日。侯爷临终前托付子牙重任,总要事成,子牙才有脸面见主君哪。”
“既然你坚持,那本君便不多事了。”泰山府君提起茶壶给姜子牙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姜子牙眼尾余光瞥见水草马明王押黄飞虎过来立时变了神色,“泰山府君,这是何意?”
“你和姬昌之间的那档事儿本君可以不多嘴,但黄飞虎,本君今日必须得开这个口。其实本君可以查生死簿的,本君留你在这询问黄飞虎,这完全是出于对你是伋儿父亲的尊重。”泰山府君转头睥睨被水草马明王强按跪地的黄飞虎眼神犀利严峻,“黄飞虎,你妻贾氏本无资格入侍君翊殿,她能被伋儿调到氐氏身边当差完全是承了姜子牙的情。如今,贾氏频频出错回回连累氐氏,若说一次两次那是巧合,三次四次可就算不上是巧合了吧。现在,当着你家丞相的面儿,你说老实话,你妻贾氏,或者说你夫妻俩,究竟跟氐氏有何仇怨哪?”
“少夫人贵为北海之主,是九重天上的神仙,我们夫妇不过区区凡人,能与神仙结下什么仇怨?”黄飞虎深觉泰山府君这话问得荒谬,姜子牙亦是认为泰山府君的推断纯属无稽,“君上,莫说武成王妃今生无缘与氐氏结怨,便是前世与氐氏也是无甚交集,武成王妃故意针对我家儿媳这实在讲不通。子牙以为,或许是武成王妃生前尊贵,死后突然为婢还不太适应,这才手忙脚乱的吧。”
“是吗?”泰山府君哼笑一声自袖中取出两本书简扔给姜子牙,“氐氏被贬后和复位后的生活作息,这里头写得清楚详尽,本君相信纵然贾氏是个傻子,只要认真照做也不大会出错。”
“那也不能说明武成王妃就是故意为之。”姜子牙仔细读罢书简内容后脸色跟着一沉,伸手将书简递交给了黄飞虎。水草马明王按住黄飞虎的肩膀的手随之放松,黄飞虎看完书简双眼怔忪愣是再也说不出一字半句辩解的话来。泰山府君捋了把袖子俯身迫视黄飞虎,“但凡入职君翊殿的,不论是冥官还是仆婢,均会有一份内容详实的身家资料,比照生死簿生前死后无一遗漏。先前孟婆庄进献过一名园丁,就因为敖丙没有及时更新完整相关资料,即便有本君出面担责,君翊殿上下连同氐氏在内还是悉数被发落了一遍,甚至殃及了公子长兄马昆。这是规矩,但是贾氏例外,这是公子给你家丞相和你家天子的情面。而今本君把你叫到这里来,又留你家丞相在此,是在给你机会。方才在寝殿,公子吩咐阎罗王请氐氏前来,这就说明本君想到的公子已经想到了。所以,你若据实以告,本君尚可算你坦白从宽。否则,若叫公子查出前因后果,不管是本君,还是你家丞相,谁去说情,都是自讨没趣!”
“君上……”姜子牙瞧见黄飞虎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涨红了面皮的可怜模样于心不忍,正欲开口为他转圜,回廊那头传来敖丙如释重负般的愉悦声音,“好姐姐,你肯回来帮忙实在是太好了,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儿。”
“敖近侍玩笑了,我回来也只是在少夫人身边伺候,能帮得了你什么?”走在敖丙身后相隔一步的是一名身着素纱衣裙的盘发女子,步伐沉稳姿态端庄面容严肃。泰山府君眼中划过一丝意外转过身去招了招手,敖丙见状忙带着那名女子近前行礼,“君上圣安。姜先生,武成王安。”
泰山府君略略颔了颔首,目光越过敖丙落到那名女子身上,“这不是阿沅吗?你不是被公子指婚早就出阁了嘛,怎地又回来了?”
“回君上,奴婢听说少夫人身边缺个使唤,这便回来了。”阿沅垂目屈膝恭敬应答,敖丙微笑拱手说道,“禀君上,阿沅出阁日久且彼时公子尚未蒙恩赐殿,奴才担心她对殿阁事务有所生疏,这才带着她四处转转。”
“嗯,去吧。”泰山府君状似闲适地挥退了敖丙与阿沅,水草马明王叹息一声蹙眉说道,“公子动作如此之快,君上怕是要有负姬昌之请托了。”
西伯侯?水草马明王话音刚落姜子牙同黄飞虎同时意外抬眉,水草马明王俯视黄飞虎冷声说道,“按规矩,君上是不可以干涉公子如何处置他自己殿阁里的奴婢的,还不是禁不住你先主的恳请这才厚起脸皮开这个口的?我劝你还是趁早实话实说,否则等公子的发落下来,你再求君上也是无用的了。阿沅虽说本就是公子挑来伺候少夫人的不假,可她既出了阁便不该回来,可公子偏偏就是把她给召回来了,可想而知公子对阿婉是有多不满意了。君翊殿配备婢仆数目是有规制的,进来一个便要出去一个。但若是君上出面说情,就算阿婉被从少夫人身边斥离,却还尚有九成把握能让你妻子留在君翊殿。自然,你要还是三缄其口,那贾氏一旦被逐出君翊殿,他日万一有个什么,可都得看你妻子自己的造化了。”
“听水草马明王的意思,这事儿是拖不得了。罢了,既然武成王妃当初是承我的情进的君翊殿,出了事儿也自该由我去收拾。武成王起来吧,劳水草马明王走趟西岐请我夫人过来,我们夫妇今日就在儿子面前豁出这张脸了。”
姜子牙起身整衣走得那叫一个坚定,黄飞虎眨巴了两下眼睛当场就滚出了两颗感动的泪珠。其实黄飞虎未必想不到姜伋根本就没有把贾氏逐出君翊殿的打算,不过是姜伋手里棋子太多布局又太精妙,黄飞虎武人心思一时间琢磨不透罢了。自然,姜伋也不担心姜子牙会拆他的台,环环相扣之下姜子牙除了给他作台阶外别无选择。绛紫袍袖在飒飒阴风中飘忽不定,背靠软枕半躺在榻的姜伋远远望见唇角笑意渐次加深。马招娣自姜子牙身后探出脑袋仰头觑了眼丈夫的脸色,一个箭步窜到姜伋跟前瞪眼呵斥,“你算计你爹有意思吗?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你们父子俩什么话是不能敞开说的,难不成你跟你爹还是政敌啊?”
“招娣。”姜子牙清淡着嗓音唤了妻子一声,眸色深沉地走到窗下摆放多时的棋盘旁坐下,“过来,继续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