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

    不知道其他人了解靳雨几分,反正梦夜跟他这一天,只觉得他对命令下达很明确,却对其他事都不透露,很难看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来路。

    翌日清晨,梦夜在茶楼遇见了韩琦。他招呼她过来,她就过去坐在他右手侧。

    “阁主说让你跟着我。”这会儿还早,茶楼没什么人,另一桌坐了两个人,韩琦认得是自己人,也不顾忌什么,然而说话声音仍然不大,“待会儿我带你去见副阁主,他是我的上级,以后也是你的。”梦夜点了点头,跟着韩琦让她觉得比跟着靳雨安心,毕竟这是个会说会笑的。

    “副阁主比我们年长,不过人很好。阁主应该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了,不过他老人家平时不总在山庄里,不好见着。”韩琦继续说。话语间,门口又进来一人,座位上所有人一齐向外看去,见是个白衣的文静少年,像个书生,就又各自干各自的事了。

    梦夜认出是君悦,跟他打个招呼。君悦见了她,过来坐到她身侧,韩琦对面。

    “你们昨天去哪里了?”君悦看了看他们两人问道。

    梦夜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闭口不言。韩琦喝了口茶:“冬景庄。”

    “是冬景庄的招亲大会吗?”

    韩琦“嗯”了一声,不去看他,接着喝茶。

    “谁胜了?”

    梦夜瞄了韩琦一眼,他还端着杯子作喝茶状,估计杯子里已经没水了。她正心想怎么替韩琦解围,他自己回答说:“离太远没看清,是个不认识的人。”

    君悦没再问下去,换了个让两人都很头大的问题:“阁主呢?”韩琦正给自己倒茶,闻言手一抖倒桌子上了,连忙放下茶壶,蹭了蹭水渍。“不知道啊,他可能……”他看向梦夜,明摆着是在说昨晚最后一个见他的人是你,你说他去哪儿了。梦夜心说我怎么知道。

    “你们靳阁啊,肯定又去哪处拈花惹草了。”一个慵懒的嗓音传来,还拖着点尾音。

    顿时,君悦目光不可见的一沉,韩琦挑起眉。梦夜看向门口,见一绿衣男子一手握白玉扇,一手背在身后,双鬓的头发垂在身前,脑后拿支玉簪挽着,长发披在身后,嘴角自然上扬,眉目流转间似乎一汪春水晃动,整个人就是贴合着风流二字长的。梦夜皱起眉,看这人长相和说话口气,觉得不是个什么正经人,心里顿时多了几分戒备。

    “靳阁去拈花惹草,怎么不带你一起呢?”韩琦说道。他手指一动搓开扇子,走进屋来,笑吟吟地说:“怎么?你想跟他一道去?”踱步到韩琦背后,俯下身,“我要是去了,就没他的份儿啦。”

    “那你想要什么份儿,欠揍的?”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靳雨走了进来,垂眼看着他。

    “呦,靳阁主来了。”他见状起身向靳雨走去,“没带几朵好花来给兄弟们瞧瞧?”

    “你在这儿干吗?”目光冷的似要结霜。梦夜想着这人把靳雨算是得罪了,只看他自己怎么收场。

    他“啧”了一声:“听说你阁里新来了个人,我来瞧瞧。”说罢转身看向他们这一桌,“难不成,是这姑娘?”他在众人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有趣,有趣。”然后压低声音在靳雨面前说,“大阁主塞给你的吧?”靳雨默然。他抚扇大笑两声,转身又向梦夜道:“小生斗胆,请教姑娘芳名。”梦夜冷冷看了他片刻,转过脸去。君悦面无表情,韩琦憋笑。

    “副阁主过来了,你们去吧。”靳雨说。韩琦起身拱了拱手,让梦夜跟他走。这人还有心纠缠,见梦夜起身,扇子一合伸出去在空中拦了一下。

    “小生姓花名卿,字子柔,师出亭台山白氏一派。方才冒昧了,还请见谅。”他两手到身前来作了一揖。

    梦夜看他片刻,留下一个白眼。韩琦笑道:“这位是花阁主,司南阁阁主。”梦夜看他一眼,拱手行个礼,心里对他没有半分敬意。

    花卿也不生气,手一摇把扇子抖开:“可别小看了我司南阁,平时管阁里大小事务都得经我的手,什么起居饮食,出行车马……”他话没说完,被靳雨干净利落地打断:“管后勤的。”花卿一脸不甘地看向靳雨,韩琦憋笑道:“啊对对对,阁主说的是。”

    “快去吧,别让副阁主就等了。”韩琦应了一声,带梦夜走了。

    “阁主是不是生气了?”出门后,梦夜问道。韩琦笑了一声:“几年下来一直都这样,要气早都把他气死了。”

    韩琦看梦夜一脸疑惑,更觉好笑,向她解释道:“你不知道,他们两人当初一同入阁,又长期共事,多次执行任务,算是生死之交了。只不过现在花卿被任命为阁主,两人不在一处,不会经常见。”

    梦夜挑了挑嘴角:“我看他不像什么正经人。”

    “他就是那样,天天在外头逞风流,不过人还算可靠。你多跟他打交道就知道了。”韩琦仰头长叹了一声,“以前他跟靳阁还老斗嘴来着,现在见的少,也不斗了。”梦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真是很难想象靳雨跟那位斗嘴是个什么场面。

    韩琦带她回到住的院子,走到他们房间对面的廊上,敲响一扇门。很快,屋里的人打开门。

    “进来吧。”梦夜被韩琦挡着没看清里面人的脸,只听到一个沉沉的声音,猜想这位副阁主和靳雨是一样性子。

    屋里陈设和他们的没什么两样,他们在桌前三张凳子上坐下,主人给他们倒上水。

    “是叫……梦夜。”他看向梦夜。她点了下头,感觉他的目光不似靳雨那么犀利冷漠,反而有一种柔和。

    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夜莺。”他自言自语,笑了下,“是个不错的名字。”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靳雨也是鹰,不过你们不是一路鹰。夜莺啊,啧,是歌喉宛转的鸟,但是夜鹰阁不需要宛转。”

    同样是诫言,比起靳雨,梦夜更喜欢听他的,觉得这人比靳雨可靠得多。

    他喝尽了水,“邦”一声放下杯子,目光回到梦夜脸上,眸子中似乎有些闪着光的东西。她想起那些夜里活动的动物,尤其是半夜咕咕叫的夜猫子。

    “靳雨跟我说,你能跟他打成平手,出自菡林苑内门,很不错。”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又向韩琦看了一眼,“靳雨年轻,你们也还小,做事要谨慎。既然在我手下,我必定加以教导。江湖深浅你尚未可知,不过要知个好歹,保自己一条命。”

    梦夜和韩琦一齐点一点头。“我叫孟琅,这个‘孟’,”他伸手指在空手比划了一下,“代号夜鸮,密令上有夜猫子图案的就是我的鸮羽令。”他从一旁的抽屉中找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来,“就是这个。”

    纸的左下角有个黑色的图案,有些模糊,但能辨认出是夜猫子,展开双翅,利爪前伸,下一刻就要扑向猎物。

    “见到了知道是我的密令就行。”孟琅收起纸,“要说的暂时就这些,你跟韩琦去吧。”

    “副阁主蛮好的,跟他久了你就知道了。”出了门,韩琦对她说。

    梦夜点了下头。“今天我们去哪里?”

    韩琦沉吟了片刻,有了主意。“进城。”

    梦夜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既然他是上级,那就应该听他的。于是跟他去了马厩。

    山庄有两处马厩,一处放置来往住客的马,一处是山庄自己养的马。他们每次出去用的都是山庄的马,瞻星阁的人自己的马也送到山庄自己的马厩去。两人一人牵了一匹,在管马厩的那里记了名,向上阳城去。

    “进城去干吗?”梦夜忍不住要问一句,这个安排不像是各位阁主下达的。

    “左右没什么事,进城转转,以后总要来的,先熟悉一下。”韩琦说,“你的剑不是还在阁里扣着吗,也做不了什么。”

    听他说起,梦夜方才想起这事儿。这已经第五日了,拿不到梨霜就算了,她的剑魂也杳无音信。按理说她这剑魂不受剑身束缚,应该能飘出来,却连影子都没看见。她暗自生疑他们把兵器都收了放在什么地方。

    他们到城外时,城门正大开着,两排侍卫站在城门两侧。大道上黑马白马、大车小车、驴骡牛羊,跟着背着大包小包各种行囊的人一道鱼贯而入。不像那天在冬藏镇外那般招摇,却很是热闹。随便扫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有求学书生,有来往行商,有到访上阳的名门贵客,也有游荡江湖的侠客,还有不少是散人,来城中碰碰运气。城门上大书两个字:

    上阳

    这就是京城上阳。

    前二十年梦夜都窝在钟灵山,只知超然恬淡为何物,不知世间繁华富贵有几何,上一次在冬藏镇就已开眼不小,走到上阳城门前,心想着城中不知又有多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物,一下子又想起师门极其看重淡泊二字,厌弃世间名利富贵,却是心中一沉,一时迷茫,垂下头来。

    “怎么了?”韩琦她眼中有沉郁之色,连忙问道。

    “没事儿。走吧。”虽然知道他是好意关心,但目前梦夜不想跟他说太多。这阁里任何一个人再关心她,她也不想轻易谈及任何跟自己想法还有师门有关的事。

    进了城门,人群车马散开到各自的地方去,两人没什么目的地,就沿着大道向前慢慢走。一路上,街道两旁酒肆饭馆茶楼各样店面的招牌大大地打出,还有旗子大书店名扬在空中,各色旗子竟也成一道风景。牵骡子卖马、口技卖艺杂耍也在路边各自占一方天地,都围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喜欢凑个热闹。不少人趁着春日回暖新制了春衣,走在街上显得一派明丽。大小布坊和裁缝铺门口都扎着一堆人,买衣料的制新衣的取新衣的,叫喊声混成一团,与周围店铺的吆喝声参杂在一起回响在街道上,让人听去竟不觉得厌烦,反而有种舒畅之感。小孩手里握着折下的花枝,头上戴着柳条编的冠,街道边过来过去女人们发髻上都簪着几朵花,与首饰相称,多出一份自然之美,虽然有种千篇一律的感觉,也不让人生厌。大概这才是春日该有的景象吧。

    梦夜握紧缰绳缓步向前,一一打量过周围的商铺和小摊,忽然看见前方一摊上乌压压地围了一大群人,根本看不清桌上是何物,觉得好奇,勒住马去看。仔细看时,发现那乌压压的一群都是女子,年纪大的有三十多已做人妇的,年纪小的有二八年华未出阁的,一齐把那摊堵得水泄不通。她正疑惑,被韩琦叫了一声,于是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走去。走出一段路,一连看见好几处都是这样,心中更加疑惑。

    “看什么呢?”韩琦发现她第三次凝神看去时,终于忍不住问。梦夜没回答,挑了下下巴让他看那边。韩琦看过去,见一群女子围着个小铺子,吵吵嚷嚷,似乎是讨价还价还是怎么。只见那店家手忙脚乱,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应付,一下忍俊不禁。

    “笑什么?”梦夜回头看他。

    “你看那店家都忙死了,也应付不来这些女人。”韩琦说道,“那你在看什么?”

    “我是纳闷这些女人围着的地方都是卖什么的,她们这么喜欢。”韩琦见她一脸疑惑,微微皱眉,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你又笑什么?”韩琦摆摆手,翻身下马。梦夜见状,也跟着下马。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韩琦撂下这一句就跑过街去。梦夜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只身扎到女人堆里,听着那边吵吵嚷嚷,又隐约看见店家忙得张牙舞爪,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抽身回来,估摸着他在那边经历了一番苦战。韩琦把弄到手的东西抱在怀里,呼着气小跑过来,翻个白眼。“现在的女人太可怕了,店家看在我不是女人又不讨价还价的份上先把我解脱了,”说着左手拿出胸前抱着的东西,递到梦夜面前,右手仍抱着一盒,“呐。”

    梦夜盯着那个圆圆的盒子,满腹狐疑,看向韩琦。“这什么?”

    “玉面粉啊。”韩琦把右手那盒塞进衣服内兜,看她一脸迷茫,有些震惊,于是打开盒子,一盒白面一样的东西呈现在梦夜眼前。“你连这个都没见过?养颜用的啊。”

    此时街道上有多热闹,两人心里就有多尴尬。梦夜觉得自己不认识天经地义,韩琦觉得她不认识伤天害理。

    “不会吧,你们菡林苑管的再严也该有女孩擦个脸吧。”韩琦合上盖子,狐疑地问她。梦夜没有回应,她现在终于知道之前那几个作妖的小丫头为什么在夏天也看着那么白了。

    “拿着吧。”他把盒子往她怀里一送,她赶紧伸手接住,他转身就上了马。梦夜其实是不想要这东西的,知道自己拿着也没用,但韩琦给了她,她也不好再塞回去,只能收着。“等回去了我把钱给你。”

    韩琦摆了摆手:“不用,这个不贵。”说着看向依然围在那边的一众女子,“这要是贵了会有这么多人抢着买?”说完骑马向前,声音飘过来,“真正的好东西还轮不上咱们用。”

    梦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赶紧上马追上他,走了几步却见他已经停住,正仰头看着一旁的酒楼上。她顺着他朝向的方向看过去,见二楼窗子看着,一绿衣男子正靠在窗边看着韩琦说话。咋看这人咋眼熟,再仔细一看,就是早上在茶楼见的那个。她瞬间有种冤家路窄的感觉,不觉面色一沉。

    “这么好的天气,带你们那小姑娘出来玩啊?”花卿挂着那副笑脸说道。

    “没什么事,出来走走。您这不也在这儿消遣吗?”

    “友人小聚,有人请客我怎么能不来呢?你要不要上来小酌几杯?”花卿拈着酒杯放在窗前晃了晃。

    “阁主盛情我心领了,可这大好春光不可辜负,岂能消遣在酒食之上?”韩琦拱了拱手说。花卿听了哈哈大笑两声,连声说:“好好好,你自有桃花相伴,必定要赏尽无限春光,我这无趣之人,只能在酒中消遣喽。”说罢灌下一杯酒,“好走,不送。”看着韩琦和梦夜走过窗下,他只是一笑,继续饮酒。

    “我就觉得姓花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梦夜嘀咕着。韩琦暗自觉得好笑:“你不能因为人家出来喝酒就说人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我还是觉得他不像什么正经人。”

    “哦?那照你这个意思,只有靳阁是正经人咯?”

    这个名字冲击有点大,梦夜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是正常人。”在别人背后说这些似乎不太合适,但梦夜向来直来直去惯了,况且她度着韩琦是好性子,不像是背后告黑状的,也就没什么顾忌。韩琦听了,大笑起来,走了好远才止住。

    “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他一直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正常人。”韩琦还带着笑腔,“花卿也会很高兴,他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不正经。”

    “是吗?那他真是既不是正经也不正常。”韩琦看梦夜毫无一点开玩笑的神色,又大笑起来。

    差不多到中午,韩琦找了一家小饭馆,问了梦夜的忌口,点了几个菜,准备到吃过饭再回山庄,这样回去了时间还早,后面有什么安排也好尽早休息准备。

    店里生意不错,小二腿脚麻利,很快把菜上齐了,韩琦动了两筷子,想起什么,叫小二过来,吩咐拿两套碗勺过来。小二听了,马上取了送来。梦夜正纳闷他要干嘛,小二又端上一小盆粥来。

    “不知道你们菡林苑春天都吃点什么,这都是这边常见的菜。”韩琦说着,拿过一只小碗盛了一碗粥,把勺子放进去,摆到她面前。她看这粥似乎是米粥,不过里面有些粉红的东西,让人有些生疑,一时没有动它。韩琦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吃了两口,见她不动,说道:“桃花粥,养颜的,你多吃两口,没毒。”

    谢谢您老人家替我试毒。

    过去二十年,从来没人跟她提什么养颜的事,连她姑姑师母和最亲近的姐妹都没有,更不用说别人。而这短短半天时间,韩琦已经跟她提了两次了,而且每一次的反应都仿佛她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梦夜试探着问道。

    “关心什么?”

    “养颜……”

    韩琦本来在喝粥,听她这样说,动作一顿,放下碗。“不算关心,我只是知道点。见过那么多女人,也听过那么多事情,身边再多上几个像花卿这样的人,知道点算什么,我知道的不算多。”他拿起筷子,停了片刻,又放下,“反倒是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方面一点都不懂?难道说钟灵山果真是钟灵毓秀,女人不用保养就个个是美人?”

    听他这样一说,梦夜苦笑了一下:“怎么会,我不也是从钟灵山出来的,哪里算得上美人,不丑就是了。不过菡林苑确实没人摆弄这些东西,或许是我不留心吧。”

    韩琦闻言,认真起来:“你五官还是很耐看的,只是不注意保养。好生保养一段时间,也不逊色于那些美人。”

    梦夜听他说这些,不像姓花的那厮一脸不正经的笑,神色很平常,好像不把她当外人,而是很亲近的朋友,甚至像是自家人,又想起自己的一点事。“借你吉言。”她不自觉地一笑,“只是我要那么好的脸也没用,说不定还碍事。”笑容转瞬即逝。

    韩琦看着她,心中诸多感慨,一句也说不出来。似乎都是些不成文的东西,一股脑堆在心里,压得他生出些惆怅。

    饭后韩琦叫小二算账付钱,梦夜记着那一盒玉面粉,拦了一下。韩琦回头对她说:“你的月例银子还没发下来,先省着吧,以后出来有的是机会。”瞻星阁给阁里众人每月分有月例银子,平时山庄里设有茶饭,发的钱用来在外面饮酒喝茶也够使。菡林苑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不给弟子发放钱财,各人手头的钱都是家里给的或是自己想办法挣的,梦夜手上的还是前些年他们被官府请去办事的时候人家给的,她一直攒着没动,还有做女红换的,加上临走前菡林苑给了些,足够一年在外住店打尖行路的盘缠。她来瞻星阁,知道阁里是这种情况,就放心下来,一面筹备着再攒点,今天在城里看见许多布铺,估摸着也有收女红的,盘算着回头再来细细打听。

    出了饭馆已是正午,街上行人少了一些,两人牵着马沿着来路向城外走,出了城门才骑上。“跟着我,带你走条新路。”韩琦一夹马肚,回头向她说。梦夜赶紧跟上。两人上了大道走了一阵,在一个分岔路口拐到了小道上,再走一阵通进了山林。

    “这是条快道,通到山庄后院的小门,以后咱们有什么事儿出来不免要走了这里,先带你熟悉一下。”韩琦放慢速度,和梦夜并排走,“说不定将来走这条路比走大道多,走大道得半个时辰,这边不到三刻就回去了,就是在林子里路比较窄,今天可以走慢点。”

    两人走了一阵,一直除了马蹄声和鸟叫声,少有其他声响。梦夜突然勒了一下马,韩琦随之停下:“怎么了?”

    “好像有什么声音。”她向四处张望了一番,“这附近有人。”韩琦闻言仔细听去,果然有咣咣当当的声音,又传来了人声。他立刻下马,分辨了一下声音传来的方向。梦夜也下到地上。

    “好像在前面。”韩琦轻轻说。梦夜仔细听,果然是。“在下面。”她补充道。他们走的这条小路在一个坡上,旁边是石壁,下面有缓坡到林子里。韩琦点点头。两人放轻脚步往前走,找到一处石壁向内凹陷的地方,把马栓到旁边的树上,溜下坡进到林子里。

    这会儿叮叮咣咣的声音没了,只听得人声,两人沿着声音的方向放轻脚步快速移动,很快看见几个人影,于是躲到棵大树干后面,观察情况。只见有三个身着同样紫衣的人站着那儿,两个人正对着一张纸研究,另一人手里拿了什么,叉腰站在那儿,旁边还有两个平民打扮的人,一人拿镐一人拿锨,一时让人弄不明白他们要干嘛。一个看纸的人把纸放给另一个,在周围走着,用脚用力踏着地面,连走了有三丈远,突然回头招呼:“在这儿,在这树底下!”

    “他们在找东西吗?”梦夜悄声问韩琦。韩琦皱了下眉:“应该实力,不过看那两个人不像是家丁,更像是平民百姓。”他换了个姿势以防腿麻,“再看看。”

    那几个人上前来,在那人站定的地方团团围住。三个紫衣人讨论着这是不是图上所示的地方,用脚连连踏地,扬起一片尘土。最后有一人说:“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别人也拿不出来,咱们先带回去领赏就是了。”这话中明显暗示了些什么,梦夜看向韩琦,他眉头紧锁,双眼直直盯着那些人。

    “就这儿,挖。”三人让开地方,命令道。拿工具的两人上前来,敲敲打打,卖力挖起地来。前几天刚下过雨,而土地并没有很松软好挖,两人掘了半天才挖了个有半尺的坑。紫衣人不耐烦,甩手落下,啪的一声。梦夜这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根短鞭,也印证了韩琦所说,这两人不是家丁,是平民,顿时心头火起。韩琦见状猛抽一口气,伸手按住梦夜的肩。

    “看看他们到底找什么,”韩琦低声说,“这三个人跑不掉。”

    过了一刻多钟,挖出一个约莫一尺半的坑来。三人凑到跟前看,趴在地上看,伸手在坑里刨刨挖挖,突然一声大叫:“就是这个!找到了!找到了!”梦夜看向韩琦,只见他悄悄起身,向前移动,一直到离五人最近的一棵树背后躲好,然后给梦夜打了个手势让她过去。她看那些人还没留意周围,也悄悄过去,躲到侧面一棵树后。

    “这就是阁主要的宝贝?”一个人问道。梦夜看见一个紫衣人手里拿着一个鸡蛋大的东西,沾了土灰蒙蒙的看不清是什么,被那人两手捧着。

    “管它是不是,先拿着回去,总是有赏。”拿东西的人掏出块手帕,准备包起来,向刚才两个挖地的看了一眼,“这两个一并带回去,万一这事儿不能让外人知道,咱们也好给阁主留个办事得力的好印象。”梦夜听了心里一慌,不知该不该动手。之前在菡林苑的时候他们被人请去捉拿强盗土匪,众人都得听她指挥安排。现在这地方人生地不熟,情况不明,上面还有个上级,她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见一道人影飞过,韩琦一脚把拿东西那人踹倒在地,回身对着面前那个就是一拳,两人直接都给打懵了。剩下那个离梦夜最近,抓住刀鞘就要拔刀,梦夜知道不能再等,翻身出来踢向他手腕,迅速俯身扫腿,那人没有防备,重重摔了一跤,她伸手解了地上两人的腰刀,那一个已经被韩琦打得爬不起来了。韩琦捡起掉在地上的图纸和那颗鸡蛋一样的东西,踩住刚刚被他踹倒的那人,向那两个被捉来挖地的人说:“叔,没事了,走吧。”

    那两个中年汉子对视了一眼,拱手说道:“多谢啊,没有壮士相救,怕是今日回不了家了。”

    “我们只是路过,举手之劳。两位如果不放心,不如去我们那里坐坐,我们再送你们回去。”两个汉子不知道他们什么来历,也不敢拒绝,赶紧应下。韩琦看了看面前倒着的三个人,拿出一捆绳子绑到一起,确定跑不了了,才给梦夜使个颜色,带着两个汉子走。

    他们把马给两人骑,牵着缰绳跟着走,走了两刻钟,在前面看到易华山庄的楼阁了。两个汉子一惊,其中一个问道:“这位兄台,你们这是住在什么地方?”

    “哦,我们是江湖游侠,暂住在这里。这是易华山庄,我们庄主喜欢招揽侠客义士,乐善好施。待我回去禀了庄主,他会找人送二位回去。”两人念叨了几句感谢的话,不再多问。

    韩琦轻车熟路地上坡,走小路,七拐八弯地找到一扇小门,敲了敲,门上打开一扇小窗,里面人向外看了看,开了门,待他们进去,再把门关上。

    韩琦一直把人送到茶楼前。“二位在这里喝口茶,歇一歇,我去禀告庄主。”他把马交给梦夜,让她去马厩还了。靳雨正好从跟前走过去,向这边看了一眼。他这会儿没戴面具,整个人看上去冷漠而不可侵犯。梦夜看了他一眼,向他拱了拱手,还马去了。

    韩琦一路跑到祝千住的院子,在门口向书童说:“夜鹰阁夜燕有要事禀报阁主。”书童听了转身回去通告,不一会儿就回来,手在拱门旁的墙上摸了一下。“老爷让你进来说话。”韩琦遵命跟他进去。

    祝千原来在上阳为官,攒下了不少家资,后来辞官,在上阳城外购置了一块地,用积蓄建造易华山庄。他在朝中知交甚多,如今都喜欢趁假日来山庄赏景怡情。祝千本人只住后面一个院子,建筑也不甚华丽,平时接待友人来客都在前院楼阁,相当于是开了半个客栈酒楼,挣几个钱自己消遣。

    书童把韩琦带到书房,祝千端着本书在那端端地坐着,见他来了,放下书,示意他坐到自己面前。书童很知礼地退下了。

    “什么大事这么急?”他问了一句。韩琦赶紧把在林子中那三人落下的东西拿出来,又把见闻说了一遍。祝千默默听完,翻看了一下那张图纸,拿起那颗珠子端详了一番。

    “那三人的腰刀我们也带回来了。”他们走的时候把剩下那人的刀也解了,一并带回来。祝千拿过来,细细查看,最后目光停留在护手处。

    那里刻着一个字。

    江。

    韩琦见他呼了一口气,面色凝重。“我知道了,你去吧,这事儿别跟别人说,我会告诉靳雨和孟琅,你跟梦夜别把这事儿说出去。”然后他把书童叫进来,让他找两个人把那两个汉子送回去,书童听完去办了,韩琦看没他什么事,得了祝千的允许退出去了。

    他出了祝千的院子就回茶楼找梦夜,没想到靳雨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了。他前脚还没踏进去,就被靳雨拽着到了走廊的角落堵住,顿时不知所措。

    “你懂不懂规矩,没事就把人从小道带回来,出事了你担得起吗!”靳雨低声训斥道,语气毫不客气。韩琦抽了抽嘴角,刚准备辩解什么,听见靳雨背后传来一声“哎呦”,两人一齐看去,花卿摇着扇子缓步走来。靳雨转过身面对着他,韩琦默默从角落里移动出来。

    “啧啧啧,我就知道你靳秋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叫我逮个正着吧。”他走到两人面前,拿扇子的手肘碰了靳雨一下,“光天化日之下哪儿不能说话,非得窝到那犄角旮旯里头,还以为你俩干啥呢。”说完这边,他向韩琦挑了下眉。韩琦很明白,他那是让自己知道他救了自己一命的意思,于是拱了拱手。

    靳雨干脆利落地送了花卿一个字:“滚。”说完起身走了。花卿看他走远了,回头对韩琦说:“欠我个人情啊。”然后又摇着扇子走了。

    瞻星阁下分五阁,其他三阁的阁主韩琦没见过,不过他现下觉得肯定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两个都已经快要把他整疯了,还是不要再多见几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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