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芸娘去山上摘菜,结果走丢了路。她也算命大,作为山神的虎山神,巡山时瞧见了她。
那时大雪纷飞,天地凝成一块。
她穿得单薄,冻在雪地里,麻木了四肢,对莫名的叫声提心吊胆——她后知后觉自己误入妖怪地盘。
从前就有道士说,九峰山是妖怪都地盘,只不过人、妖结界难找,不懂行情的人进不去。
芸娘的泪痕结冰,紧贴脸颊,刺疼。
她绝望地蜷缩,雪打湿了衣裳,雪下的泥污脏了衣,也脏了雪。
倚着背篓,一动不动。倏然,她发觉自己腾空,接着被一股温热覆盖,她尚存一丝意识,想睁眼看看黄泉路长什么样。
却只见到将才的雪景,和鲜红的衣襟,她误以为旭日。
等再睁眼,硬朗的容颜猝不及防闯进。这一闯,此生都出不去了。
“天呐!芸娘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那妖……虎山神一糙汉子,竟也算得上绝配!”秋芝听着起劲:“你们如今还怀了小娃娃!”
难得止住嘴,没说出的是,对老虎与人的崽崽,惊讶又好奇。以及,居然会有人不怕老虎!
芸娘经过堂溪毓的针灸,这会儿气色好转。
羞红着脸,微微抿唇:“他其实就是个木鱼脑袋,做起事来直愣得很。之前我想吃南瓜羹,他居然在家里种起来了。”
“那他办事真不地道。”秋芝若有所思。
芸娘听了以后,捂住嘴笑,少顷,打趣道:“秋芝姑娘可爱,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秋芝听完先点头,愣了一下,紧着摇头说:“不不不,我不稀罕那什的,我只要待在小姐身边。”
正在翻阅医经的堂溪毓,顺声瞥了一眼她们,语调有些慵懒:“我可不磨镜。”
“小姐——”秋芝努嘴。
一直沉默的苏绎放下茶盏,眉心微动,缓缓开口:“唐小姐有头绪了吗?”
虎山神这会儿去买蜜饯了,给芸娘解馋。
堂溪毓阖书:“等他回来再说吧。”
苏绎点头,重新喝起茶,百无聊赖,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芸娘见状,虚弱地稳身,好奇地问:“唐姑娘尚有婚配?”
“并无婚配。”堂溪毓回她。堂溪家虽是名门大族,但她父母说,若没有心上人,到了年纪再给她寻婚配。
不过,正值碧玉年华,她却擅自出门寻药。误打误撞摆脱了一门婚事。
苏绎道:“唐姑娘是在逃婚吗?”
“道长聪慧。”堂溪毓笑答。
还想说些什么时,虎山神手里提着一串蜜饯和一包酥油鸡,热腾腾的香味蔓延开,融进了阴天。
“唐姑娘,我娘子这怀孕了,怎么反而越来越瘦了,真叫人心疼。”他焦急地追问。
堂溪毓不着痕迹地与虎山神拉开些距离,淡声:“你体内纯阳,芸娘估计是被冻山上的时候伤了神,加上人、妖有别,这胎儿自然异常。导致形弱体瘦,面色咣白,心悸气短,苔薄白且舌淡,脉滑无力等等。”
“唐姑娘……唐大夫,那怎么办?”
“西海有山,名曰招摇山。山腰有株药莲,白瓣靛蓝花蕊,于清晨绽放。用它入药,服下即可。”
虎山神抿唇,半晌说出一个“好”。
知晓真情的人,不约而同地不说其中艰辛,免得芸娘担忧。
——从没听说过有谁找到了招摇山。
招摇山上遍地宝石灵药,就算有人登上山,也不见得舍得回来。
而后,虎山神恢复了微笑,说他等会儿就出门,唯一担忧的是下床都困难的芸娘。
“我给她留些符纸,化成水喝了能恢复正常模样,不过维持半月。”
虎山神听了此话,眉开眼笑,直邀入座喝酒。
堂溪毓和秋芝以劳累为由,先回客栈休息而告辞。苏绎紧跟其后。
三人随夕阳销声匿迹。
——
“唐姑娘从何得知药莲?还有赤水芝?”
堂溪毓来到苏绎的卧房练习画镇妖咒,听见苏绎问话时,她刚好勾完最后一笔,笔锋似刃,杀气凛人。
苏绎垂眸,尽收眼底,他颇有意味地挑眉。
堂溪毓抬头,二人视线相对,但她满是平静,终是他先别眼。
“偶然从医书里得知,道长又是怎么知道的?”堂溪毓取出新的符纸,蘸墨,提笔。
“我真有些好奇姑娘家世,到底是什么名门望族?”
——能收藏到这些秘方。他之前见的,还是在百年前的天玄门藏书阁里。
堂溪毓顿笔,墨水晕出一圆点,扎眼。
“道长不如算一卦?”继而,她娓娓道来:“不过是偶然从旧书市淘来。道长真够是无聊,我家尚可温饱,我不想嫁给村里那位鳏夫,才逃出家门的。”
说完,脸上突然流露出委屈,睫毛扑朔得凌乱。
苏绎不依不饶:“寻找那赤水芝做甚?”
他点点靠近她,一览无余。不过他话音冰冷,仿佛严冬之河,结了冰面。
“道长问这么多,莫非是看上我了?”
堂溪毓眨眼着后仰身子,满是疑惑地问:“还是说道长并不知道赤水芝在哪儿?”
答非所问,可冰河裂了缝,炎夏顺着河流继续,灼灼人心。
苏绎轻笑,回到往日温润:“姑娘继续吧,记得将书上的背熟。”
“背完了。道长教我些新的吧。”
苏绎挑眉,稍有惊诧,那本书上的符咒就有二十余,她竟然能三日内抽空记牢。
他一时也想不出教些什么,他虽入门五十年,却学得十分懒散。
便让她先回去。
她微微蹙眉,想多学些,可瞧见他已经靠着椅背,阖上眼休息了。
她叹气,只好回到与秋芝的卧房里写药方。
秋芝好奇地发问,堂溪毓柔声说:“这份给县尉,安神药。那份给山上的妖怪,烧伤药。”
秋芝沾着喜悦说:“小姐现在越发能干了!居然还会给妖怪药方了……”
“你呀。”堂溪毓笑而不语,心想:姐姐见着了,应该也会开心吧?不会怪我去救治那些妖怪吧?
她知道不能以偏概全,用一个恶妖否定所有妖怪。好妖也有,比如有爽朗的虎山神。
可昨日痛今难忘。对妖怪的厌恶,像疯长的野草。
“小姐你说,那只老虎妖和芸娘生的娃娃是什么样的呀?”秋芝的好奇被勾回来。
堂溪毓顿笔:“想不出来,明日问问道长吧。”
——不过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聪慧。
“虎丫头还是虎小子?”秋芝笑咯咯着,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会不会一胎三四五六七个宝?”
堂溪毓忍俊不禁:“你尽会说笑。”
“诶——”
秋芝回身铺床,却瞥见靠墙的柜子上:“这儿是哪来的,七巧点心?”
堂溪毓回头去看,也没听谁讲起,她摇头说不知道。
“是掌柜送的吧?这掌柜算不算审时度势?”秋芝拆开了油纸,取出一块咽下,嚷嚷着美味。
“你呀——这会儿吃了也不怕积食。”堂溪毓眉眼弯弯,笔墨也跟着秀婉了。
她们并未听见,此刻的窗外,无风,但有树摇曳。
翌日,下派的官兵抄了蔡县令的家门,而蔡县令好似恢复了正常,衣着工整地被关押着游街。
只是脸上蹭了黄泥,几根发丝扰乱,枷锁沉沉,胫骨略错位。
浩荡的兵队,吵闹的市井,不知谁起的头,一把把枯草甩到他身上。
这下头发彻底散乱。
堂溪毓他们刚交换了药方,此时也在街道边观望。
一路一言不发,蔡季旭路过他们时,却视线如毒地回望,眼底狠戾,枷锁碰撞声刺耳。
纵使平常再冷静,但堂溪毓与秋芝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们不自在地僵直了身,脸上的面无表情,成了紧绷着脸。
苏绎拿着两串糖人过来,挡住目光,温声道:“吃吗?新鲜的。”
画的分别是猫和兔。
秋芝咽了咽口水,一言不发,盯着那小猫,还以为旁人看不出她的想法。
见状,堂溪毓道谢,接过这两串。
兔子那串刚放到秋芝手里,便听见她牙关间的咯噔声,她含糊着问:“买这狸奴糖串给小姐,你下聘了吗?”
堂溪毓捂嘴笑,苏绎喃喃道“来日下聘。”
气氛缓和了不少。
“怕吗?”苏绎问向堂溪毓。
堂溪毓眼随蔡季旭渺远的身影:“不怕。”
“毕竟有我在。”
苏绎挑眉,嘴角勾起,语气很贫,但此刻并不讨厌。
堂溪毓咬口糖人,是甜的。
“坚守正道会被众人恨,甚至报复。”
“他们有那本事吗?”堂溪毓嘴里含糖,声音模糊。
“你很有把握。”
——苏绎还想笑她才学了点皮毛,就这么自信了。
“毕竟有你在。”堂溪毓揶揄着,嘴角含笑,嫣然侧身。
苏绎别过头,心底怪她怎这般戏弄。
却不自知,他的窃喜是脸颊的浅粉。
秋芝吃完糖人,掏手帕擦嘴,不明所以地说:“你们背着我讲些什么?笑得这般可疑。”
小姐竟然不和她说笑了!
见二人笑得更加肆意,秋芝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有些奇怪:“蔡公子呢?”
堂溪毓敛笑:“蔡知鹤?”
他们往官兵的那边小跑着,到了一出拐角,官兵早已去了衙门里面,只见着尾巴上稀稀拉拉的几个小卒。
“秋芝,你当真没瞧见蔡知鹤?”堂溪毓额角出汗。
秋芝使劲回想,这下带着不确定了,支支吾吾道:“我……我也不知道有没有……”
“别急,慢慢想。”堂溪毓出声。
苏绎掐指:“他在——”
“你们在找我吗?”
从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