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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泽县怪谈(六)

    四年前芸娘去山上摘菜,结果走丢了路。她也算命大,作为山神的虎山神,巡山时瞧见了她。

    那时大雪纷飞,天地凝成一块。

    她穿得单薄,冻在雪地里,麻木了四肢,对莫名的叫声提心吊胆——她后知后觉自己误入妖怪地盘。

    从前就有道士说,九峰山是妖怪都地盘,只不过人、妖结界难找,不懂行情的人进不去。

    芸娘的泪痕结冰,紧贴脸颊,刺疼。

    她绝望地蜷缩,雪打湿了衣裳,雪下的泥污脏了衣,也脏了雪。

    倚着背篓,一动不动。倏然,她发觉自己腾空,接着被一股温热覆盖,她尚存一丝意识,想睁眼看看黄泉路长什么样。

    却只见到将才的雪景,和鲜红的衣襟,她误以为旭日。

    等再睁眼,硬朗的容颜猝不及防闯进。这一闯,此生都出不去了。

    “天呐!芸娘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那妖……虎山神一糙汉子,竟也算得上绝配!”秋芝听着起劲:“你们如今还怀了小娃娃!”

    难得止住嘴,没说出的是,对老虎与人的崽崽,惊讶又好奇。以及,居然会有人不怕老虎!

    芸娘经过堂溪毓的针灸,这会儿气色好转。

    羞红着脸,微微抿唇:“他其实就是个木鱼脑袋,做起事来直愣得很。之前我想吃南瓜羹,他居然在家里种起来了。”

    “那他办事真不地道。”秋芝若有所思。

    芸娘听了以后,捂住嘴笑,少顷,打趣道:“秋芝姑娘可爱,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秋芝听完先点头,愣了一下,紧着摇头说:“不不不,我不稀罕那什的,我只要待在小姐身边。”

    正在翻阅医经的堂溪毓,顺声瞥了一眼她们,语调有些慵懒:“我可不磨镜。”

    “小姐——”秋芝努嘴。

    一直沉默的苏绎放下茶盏,眉心微动,缓缓开口:“唐小姐有头绪了吗?”

    虎山神这会儿去买蜜饯了,给芸娘解馋。

    堂溪毓阖书:“等他回来再说吧。”

    苏绎点头,重新喝起茶,百无聊赖,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芸娘见状,虚弱地稳身,好奇地问:“唐姑娘尚有婚配?”

    “并无婚配。”堂溪毓回她。堂溪家虽是名门大族,但她父母说,若没有心上人,到了年纪再给她寻婚配。

    不过,正值碧玉年华,她却擅自出门寻药。误打误撞摆脱了一门婚事。

    苏绎道:“唐姑娘是在逃婚吗?”

    “道长聪慧。”堂溪毓笑答。

    还想说些什么时,虎山神手里提着一串蜜饯和一包酥油鸡,热腾腾的香味蔓延开,融进了阴天。

    “唐姑娘,我娘子这怀孕了,怎么反而越来越瘦了,真叫人心疼。”他焦急地追问。

    堂溪毓不着痕迹地与虎山神拉开些距离,淡声:“你体内纯阳,芸娘估计是被冻山上的时候伤了神,加上人、妖有别,这胎儿自然异常。导致形弱体瘦,面色咣白,心悸气短,苔薄白且舌淡,脉滑无力等等。”

    “唐姑娘……唐大夫,那怎么办?”

    “西海有山,名曰招摇山。山腰有株药莲,白瓣靛蓝花蕊,于清晨绽放。用它入药,服下即可。”

    虎山神抿唇,半晌说出一个“好”。

    知晓真情的人,不约而同地不说其中艰辛,免得芸娘担忧。

    ——从没听说过有谁找到了招摇山。

    招摇山上遍地宝石灵药,就算有人登上山,也不见得舍得回来。

    而后,虎山神恢复了微笑,说他等会儿就出门,唯一担忧的是下床都困难的芸娘。

    “我给她留些符纸,化成水喝了能恢复正常模样,不过维持半月。”

    虎山神听了此话,眉开眼笑,直邀入座喝酒。

    堂溪毓和秋芝以劳累为由,先回客栈休息而告辞。苏绎紧跟其后。

    三人随夕阳销声匿迹。

    ——

    “唐姑娘从何得知药莲?还有赤水芝?”

    堂溪毓来到苏绎的卧房练习画镇妖咒,听见苏绎问话时,她刚好勾完最后一笔,笔锋似刃,杀气凛人。

    苏绎垂眸,尽收眼底,他颇有意味地挑眉。

    堂溪毓抬头,二人视线相对,但她满是平静,终是他先别眼。

    “偶然从医书里得知,道长又是怎么知道的?”堂溪毓取出新的符纸,蘸墨,提笔。

    “我真有些好奇姑娘家世,到底是什么名门望族?”

    ——能收藏到这些秘方。他之前见的,还是在百年前的天玄门藏书阁里。

    堂溪毓顿笔,墨水晕出一圆点,扎眼。

    “道长不如算一卦?”继而,她娓娓道来:“不过是偶然从旧书市淘来。道长真够是无聊,我家尚可温饱,我不想嫁给村里那位鳏夫,才逃出家门的。”

    说完,脸上突然流露出委屈,睫毛扑朔得凌乱。

    苏绎不依不饶:“寻找那赤水芝做甚?”

    他点点靠近她,一览无余。不过他话音冰冷,仿佛严冬之河,结了冰面。

    “道长问这么多,莫非是看上我了?”

    堂溪毓眨眼着后仰身子,满是疑惑地问:“还是说道长并不知道赤水芝在哪儿?”

    答非所问,可冰河裂了缝,炎夏顺着河流继续,灼灼人心。

    苏绎轻笑,回到往日温润:“姑娘继续吧,记得将书上的背熟。”

    “背完了。道长教我些新的吧。”

    苏绎挑眉,稍有惊诧,那本书上的符咒就有二十余,她竟然能三日内抽空记牢。

    他一时也想不出教些什么,他虽入门五十年,却学得十分懒散。

    便让她先回去。

    她微微蹙眉,想多学些,可瞧见他已经靠着椅背,阖上眼休息了。

    她叹气,只好回到与秋芝的卧房里写药方。

    秋芝好奇地发问,堂溪毓柔声说:“这份给县尉,安神药。那份给山上的妖怪,烧伤药。”

    秋芝沾着喜悦说:“小姐现在越发能干了!居然还会给妖怪药方了……”

    “你呀。”堂溪毓笑而不语,心想:姐姐见着了,应该也会开心吧?不会怪我去救治那些妖怪吧?

    她知道不能以偏概全,用一个恶妖否定所有妖怪。好妖也有,比如有爽朗的虎山神。

    可昨日痛今难忘。对妖怪的厌恶,像疯长的野草。

    “小姐你说,那只老虎妖和芸娘生的娃娃是什么样的呀?”秋芝的好奇被勾回来。

    堂溪毓顿笔:“想不出来,明日问问道长吧。”

    ——不过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聪慧。

    “虎丫头还是虎小子?”秋芝笑咯咯着,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会不会一胎三四五六七个宝?”

    堂溪毓忍俊不禁:“你尽会说笑。”

    “诶——”

    秋芝回身铺床,却瞥见靠墙的柜子上:“这儿是哪来的,七巧点心?”

    堂溪毓回头去看,也没听谁讲起,她摇头说不知道。

    “是掌柜送的吧?这掌柜算不算审时度势?”秋芝拆开了油纸,取出一块咽下,嚷嚷着美味。

    “你呀——这会儿吃了也不怕积食。”堂溪毓眉眼弯弯,笔墨也跟着秀婉了。

    她们并未听见,此刻的窗外,无风,但有树摇曳。

    翌日,下派的官兵抄了蔡县令的家门,而蔡县令好似恢复了正常,衣着工整地被关押着游街。

    只是脸上蹭了黄泥,几根发丝扰乱,枷锁沉沉,胫骨略错位。

    浩荡的兵队,吵闹的市井,不知谁起的头,一把把枯草甩到他身上。

    这下头发彻底散乱。

    堂溪毓他们刚交换了药方,此时也在街道边观望。

    一路一言不发,蔡季旭路过他们时,却视线如毒地回望,眼底狠戾,枷锁碰撞声刺耳。

    纵使平常再冷静,但堂溪毓与秋芝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们不自在地僵直了身,脸上的面无表情,成了紧绷着脸。

    苏绎拿着两串糖人过来,挡住目光,温声道:“吃吗?新鲜的。”

    画的分别是猫和兔。

    秋芝咽了咽口水,一言不发,盯着那小猫,还以为旁人看不出她的想法。

    见状,堂溪毓道谢,接过这两串。

    兔子那串刚放到秋芝手里,便听见她牙关间的咯噔声,她含糊着问:“买这狸奴糖串给小姐,你下聘了吗?”

    堂溪毓捂嘴笑,苏绎喃喃道“来日下聘。”

    气氛缓和了不少。

    “怕吗?”苏绎问向堂溪毓。

    堂溪毓眼随蔡季旭渺远的身影:“不怕。”

    “毕竟有我在。”

    苏绎挑眉,嘴角勾起,语气很贫,但此刻并不讨厌。

    堂溪毓咬口糖人,是甜的。

    “坚守正道会被众人恨,甚至报复。”

    “他们有那本事吗?”堂溪毓嘴里含糖,声音模糊。

    “你很有把握。”

    ——苏绎还想笑她才学了点皮毛,就这么自信了。

    “毕竟有你在。”堂溪毓揶揄着,嘴角含笑,嫣然侧身。

    苏绎别过头,心底怪她怎这般戏弄。

    却不自知,他的窃喜是脸颊的浅粉。

    秋芝吃完糖人,掏手帕擦嘴,不明所以地说:“你们背着我讲些什么?笑得这般可疑。”

    小姐竟然不和她说笑了!

    见二人笑得更加肆意,秋芝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有些奇怪:“蔡公子呢?”

    堂溪毓敛笑:“蔡知鹤?”

    他们往官兵的那边小跑着,到了一出拐角,官兵早已去了衙门里面,只见着尾巴上稀稀拉拉的几个小卒。

    “秋芝,你当真没瞧见蔡知鹤?”堂溪毓额角出汗。

    秋芝使劲回想,这下带着不确定了,支支吾吾道:“我……我也不知道有没有……”

    “别急,慢慢想。”堂溪毓出声。

    苏绎掐指:“他在——”

    “你们在找我吗?”

    从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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