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山神懒得再去和他说些什么。
接过那壮汉手上的药莲后,气瞬间退潮,他用衣袖擦拭掉花瓣上的血迹,满是怜惜,却翻来覆去才找到袖子上干净的一处。
靛蓝色花蕊在他眼中抵过整座招摇山,阴蒙的天气及沿途艰辛,都因它而华蜜,哪怕伤口将要发炎。
小绵瞧他这稀罕样,好笑道:“喂,不就一个药莲嘛,至于傻乐吗?”
虎山神也不再计较,任由他笑,继而望向堂溪毓,他只想赶快回到福泽县,去找芸娘。
如果芸娘服下它,她定能像从前那样乐呵,我们便可以一块儿赶集市,一起暖床头……他脑海里浮现出种种,他想那大概是幸福。
堂溪毓单给虎山神去符,小绵看她去完就没任何动静,他从一脸期待转换成不可思议,还有些许急躁:“喂!你这个……长得最漂亮的快给我松绑!”
他不知道怎样称呼,又不能叫她“最强的”,他才是这招摇山的老大,论起最强的必然是他。
但堂溪毓仅淡淡打量了他一番,就转头对虎山神说:“伤势不轻不重,还是处理下吧。”
虎山神把汗衫往上提,欲把伤口挡住:“没事,芸娘还等着我呢。”
“你这样回去,芸娘会难受的吧。”堂溪毓说完,戴上面纱,汗都没来得及擦,纱随风扒在她脸上,光看就难受。
虎山神心想确实,便答应:“那多谢姑娘了。”
堂溪毓打开秋芝递来的药盒,并叫苏绎去抓点草药,而她捯饬出几瓶小罐子。
忽而撇嘴道:“我现下只是简单处理伤口,确保无炎症,你若要恢复,还得内服中药,药方我待会儿给你,你需要抓点党参、羌活、独活……”
她说话平平也掩盖不住疲惫,手上的银针险些拿不动。
无人注意到蔡知鹤远远观望,眼下有说不清的情绪,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静静观看堂溪毓医治。
当然,小绵还在用深沉的语调说道:“我还掉了块肉呢,你这个漂亮的人,怎么不先来治我?你们人类都这样,看关系做事吗?”
堂溪毓刚好处理完虎山神的伤,苏绎也抓着好几株草回来,其中有长倒刺的,他徒手采摘,手心长出几条划痕,血珠争着渗出。
见状,堂溪毓立即随手拿出一白瓶和白绢,先为他止血。又不经意瞧见他长袍带水渍,她好笑道:“道长方才莫不是睡了一觉,还溺床了。”
苏绎垂眸,竟紧张起来:“唐姑娘说笑,我怎会……”
堂溪毓淡然着继续包扎。
但他好像蹭了一脸血,别扭地想:她不会真的以为我这样吧?我、我怎会这样,但我又解释不清。她应该只是说笑吧……
小绵不屑道:“我受这么重的伤,你怎么先救这个小白脸呢?人类真是自私,只关注同类。”
他愈是不满,苏绎愈是愉悦,真怪。
苏绎见堂溪毓眉毛皱起,他反倒开心,他想这可能是卑鄙的吧?
反正我在他人心里已经够差了,不如好好享受独占她的关切,他心想。
堂溪毓包扎完成后才靠近小绵,还得仰头看他。
小绵阴着脸:“我还以为你又得先救个什么东西呢。”
“……”
“你不准这样说我们小姐。”秋芝鼓起勇气上前。
谁知这小绵长得明眸皓齿,却口无遮拦,玩性极大,他转头对着秋芝审视,秋芝不自然地慌乱了视线。
骤然,小绵低吼一声:“喂!”
这一吼点燃导火线,安静许久的牛龙堆随声低吼,如同缺水的行人见着河就往下跳,百声齐鸣,上空传来一声闷雷。
秋芝跳到堂溪毓背后,胆小但不服气。
“行了,吓唬什么小姑娘呢!虽然这小姑娘确实聒噪。”壮汉摆弄起斧子,威吓牛龙安静。
“秋芝年龄尚小,可经不起你们这般吓唬。”堂溪毓已然开始处理小绵的伤。
他化作了牛龙,颈部有块地方血肉模糊,是虎山神撕扯掉一块皮。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伤疤,宛若一本史书摊开:他长这么多大打过多少架显而易见。
疼痛使他声音更加凶猛:“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诶!你下手轻点!呵,就你说的那个秋天蘑菇,不是有那小子保护着吗?”
秋芝嘟囔:“和蔡公子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
小绵又闷哼一声,秋芝不再开腔,紧紧跟着堂溪毓,顺便瞪他几眼,暗戳戳。
听到自己名字的蔡知鹤怔神,紧绷的弦断开,他放下手里的药箱,朝秋芝投去几眼后,还是重新提起了药箱,专心寻找个某样东西。他默念秋芝说的“白瓶子的是药,灰瓶子的是毒,你莫拿错了。”
堂溪毓听他们闹,难得淡然一笑,手上的动作稍微放缓,省的这牛龙再去恐吓秋芝。
可小绵突然严肃:“我们这样的高手,一般都像冰山,不能轻易笑。”
苏绎打断:“我想,我倒是和唐姑娘比较合得来,也比较像吧。”
堂溪毓顿了顿,不作声,没心情去参与他们无聊的对话,只顾着手里的活。
“你倒是挺不要脸的。”小绵不屑道。
飞云冉冉,一川烟草,飞鸟闲不去。
暮云蔽日时,堂溪毓才拔掉牛龙身上的银针,她松口气,面纱都被浸湿,铺在脸上气堵得慌,才脱去面纱,畅快吸气,仿佛大快朵颐。
小绵背着包扎伤口的白纱,那么大块头雀跃地跳两下,下一秒似乎要山崩地裂,晃得人头晕,他们手环住构树,否则得飞下山。
情急之中,堂溪毓对他丢了一颗褐色丸子,小绵以为是泥点——
没想到是能让他失声的泥点,气急败坏下他蹄子把一颗桂树打歪。
“小绵你悠着点!”壮汉冲他叫唤,余震才殆尽,他再转身招呼堂溪毓一行人:“姑娘要不歇会儿?”
堂溪毓抿唇:“多谢,劳烦给我们准备些水了。”
壮汉连声答应,说是往前走不远处便有一间木屋,他就在那里住,里头早就备好了吃食和水。
苏绎还以为她不会答应,猜想她大概会着急赶路,如今的选择使苏绎明白她究竟有多累。
累到讲话轻飘,累到双目茫然,累到腱鞘发酸。
“我背你。”
苏绎半蹲在她面前,示意道。
众人观乎诧异,尤其是虎山神,暗想道芸娘眼光果真不错。小绵闭着嘴哼声,似乎在说:“你们人类真墨迹,你这么弱还想背她这么……这么漂亮的。”
苏绎扫他一眼,小绵便不自觉地收敛蹄子,心里却嘀咕:他这么弱,瞪我一眼我怕什么!我才是招摇山老大!
堂溪毓的确累了,便顺着他,凭他背起,二人的体温融合,到底是夏天,都闷红了脸。众人也不作声,就这样默默的走下去。
平时最爱吵吵的秋芝噤声,渴得说不出话。
“道长到底受了什么伤?我怎么看不出来?难道是被妖怪所伤?”堂溪毓凑到他耳畔悄声说,喷出的热气如同柳絮挠人,苏绎怔神。
而后他才噙笑道:“姑娘和我愈发相像了,这么好问。”
“到底是什么伤?”堂溪毓不接受他的和稀泥。
“还不是姑娘,给我下毒 ,这都半月了,估计是有毒隐约发作了吧?”苏绎叹气,话里话外尽是委屈,仿佛堂溪毓十恶不赦似的。
她抓紧了苏绎的衣领,略微激动道:“你胡说,不可能的。”
“哦?为什么不可能,姑娘医术精湛但也不至于这么自信吧?”
苏绎反问,惯性转头使二人的脸颊贴上,更浓郁的烫意传开。
堂溪毓立即侧头,不开腔,眼里只剩夕阳余晖、万紫千红和些许羞愤——
我当初根本就没有下月回!
月回这东西是那么容易练成的吗!要是我练成了,我姐姐怎么会被我害成活死人!我当日喂的是祛暑汤,这道士心眼真是不少呢。
堂溪毓就这样想着想着,轻飘进入梦乡。
她很久之后才知道,苏绎这时在想:“笨蛋,我当然知道你没给我喂月回。”
苏绎对讲话的那几个人嘘了一声,唇语说“她睡着了。”
而她肤如凝脂的手在一日忙碌后,化作流到地上的一滩牛乳,这样明晃晃地惹人眼、惹人怜,他慢慢腾了腾手,多给她点舒适。
此刻红阳可人心,山林独有的清香在黄昏的月亮下浮动,前路将尽,月牙独占天空。
苏绎的嘴角勾出月牙儿的形状,一直这样走下去也算美满。
或许只有我可以背起她吧,他想。
半晌,一间木屋突兀地从树木繁茂处出现,连个围墙篱笆也没有,单单一间房,以及露天的木桩,被时间盘出黑色斑点,随意一眼能误认为石头。旁边堆满了柴木。
“到了,我住的地方。”壮汉熟络地进去,众人差点忘掉他是个瞎子的事实。
堂溪毓醒来方觉长,明明无梦,她却以为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隐约渡过条蜿蜒的小溪,她仅仅躺着,野渡无人舟自横,舟很温软。
但苏绎没打算放她下来:“姑娘再多睡会儿吧。”
堂溪毓还没谢绝,就听见虎山神笑呵呵着说:“道长今日难得体贴,和以往大不同哦。”
这下,她紧着下来,晃了半天才站稳,迷糊中问:“你们先前认识?”
板着脸看虎山神的苏绎对她莞尔:“福泽县相遇,唐姑娘忘了?”
虎山神连忙附和,堂溪毓便走到秋芝身边,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们老相好呢。”
这话把虎山神听得耸耸肩,还好芸娘听不见这话,否则以后午夜时分她都得幽幽道:“夫君怎么不去找明绪大人呀?干嘛和妾身睡在一张床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