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蓄势待发的雨终于是落了下来，冲刷着地上的鲜血，也冲刷了洛山的罪孽。

    整个洛山一片狼藉，几乎被夷为平地，沈家弟子尽数覆灭，为有几个修为较高的长老还苟延残喘，萧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被关在轮回盘中那数十人基本上也没几个站着。

    程万里重新化为人形，吐出了萧离等一堆人，不少弟子都已经昏迷，没昏迷的也都跟得了失心疯似的，萧离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正中央的明序，不知是解脱还是释然的松了一口气。

    十七年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程万里目光却落到了明序怀中的少女，他脸色一变，刚要开口，就看到花还止朝他打了个手势。

    花还止小心地观察这明序的神色，试探道：“你先把她给我？”

    然而明序微微一顿，抱着少女的手收紧了几分，眼中闪过一抹挣扎：“……不。”

    花还止被这个回答惊得愣了一瞬，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唯恐在刺激到他，赶紧道：“那你抱着，你抱着也行。”

    明序抿了抿唇，似乎也清楚自己的举动有些无礼，垂眸看向怀中的少女，她闭着眼，眼尾处的鳞纹上沾了几滴鲜血，如果不是气息全无，她看上去就跟睡着了一样。

    “……要怎么做？”

    花还止朝着程万里招了招手，后者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慢慢靠近两人。

    就在这个时候，岳城陈家的家主与萧之之带着明心寺的弟子在此时赶了过来，面对这如地狱般的场景，为首的老者闭上眼道了声佛号。

    他们在来时已经对萧家和沈家的事情了解了一部分，却没想会见到如此残酷的一幕。

    他按捺住身后蠢蠢欲动的弟子，道：“先清点一下萧家与沈家的弟子，收殓一下亡者的尸骨，一切事情，等待七日后的仙门大会吧。”

    明心寺弟子道了声是，便有条不紊地开始清点着剩余的人数。

    而为首的老者与萧之之两人则朝着明序和花还止的方向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萧之之便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杀意锁定了她，在那一瞬间她如坠冰窖，不仅是被气势所迫，更是明序那不近人情的态度。

    “阿弥陀佛。”老者止住了脚步，“施主莫要见怪，我等并无恶意，当务之急，还是先救这位姑娘吧。”

    *

    迷迷糊糊间，唐小宝只觉得自己在一直往下坠，冰冷的水轻轻地将她托着，她就这样一直往下沉，就如同幼时落入水中时，有人在岸上看着，但没人愿意拉她一把。

    她缓缓阖上眼睛，却在下一刻听见“噗通”一声，一道身影逆着光朝她游了过来，然后攥住了她的手。

    她觉得那人很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只听到他说：

    “别睡。”

    然后带着她朝水面游去。

    破水而出的一瞬间，唐小宝睁开了眼睛。

    钴蓝色的眼瞳倒映出潋滟的水面，入眼是夜幕星河，她躺在水中，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前所未有的轻盈，只是微微一动，她便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

    因为半妖的缘故，唐小宝其实是无法完全化作鲛人形态的，她妖化最为严重时也只是双腿长满鳞纹，而如今却已经完全化作了人鱼的模样，腰间长着长长的鱼鳍，蓝色的鱼尾自下而上由浅至深，漂亮华丽的尾鳍，她下意识动了动腿，然后眼睁睁看着那条巨大的鱼尾动了动，带动一连串的气泡。

    她的动静不小，很快便引起了池子上方那人的注意。

    唐小宝转过头，正对上一双金蓝色的异瞳，他银白的长发倾泻而下，落入水中，眼神平静而幽深，唐小宝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再次回过神，她已经游出水面，然后被人一把从水中捞了出去紧紧抱住。

    她意识还没完全恢复，眼神带了一丝茫然：“……明序？”

    “哐当”一声，唐小宝下意识转头，正好对上端着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过来的缪星，他手上的碗已经打饭，身后跟着的花西辞一头撞在少年的后脑勺。

    “干什么啊突然停下？药都撒了！”

    然后花西辞身后也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干什么呢！一个两个的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最后那声音是谁，就看到缪星猛地一转身，连推带拉的将后面两个人都给一起带走了。

    唐小宝正要开口，就又看到花西辞又咋咋呼呼的冲了回来：“缪星你有毛病吧！！！药还没送到呢！我师祖说了！糖糖今天必须喝！！”

    她屁股后面还跟了个小短腿：“就是就是！”

    缪星气急败坏的跟在后面：“你们俩给我站住！！”

    花西辞：“程万里你快拦——”

    她的话戛然而止，手中的备用药瓶落在地上砸的稀碎，与明序怀里的唐小宝大眼瞪小眼的面面相觑。

    程万里咆哮：“你们俩有毛病吧！！！两副药都没了！！！看神医收拾你们不！这可是七天的药！！！”

    下一刻，他对上了唐小宝的视线，顿时跟花西辞瞪着眼睛站在原地。

    缪星从后方急急忙忙地冲了上来，一拳砸在程万里的头顶：“你看什么看！”

    “……”

    一刻钟后，唐小宝已经坐在了巨树的底下，明序坐在她旁边，花还止在对面，旁边站着花西辞，花南辞缪星和程万里幼年版一字排开。

    片刻后，花还止收回手：“脉象已经没什么问题了，鲛珠与你融合的很好。”

    唐小宝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看身后的程万里，又看了看明序：“……鲛珠？”

    花还止点了点头：“你睡了三个月了，”他微微一顿，抬眸看向那一排看热闹的桩子，“南辞，你来跟她说一些这三个月的事情吧。”

    花南辞僵了一瞬，推了一把花西辞：“师妹，你来说。”

    花西辞微微一顿：“我都没去，我不知道，缪星，你说，你离得近。”

    红衣少年对上他师父的眼神，微微飘忽了一瞬：“我这，我也不懂啊，程万里，你说。”

    唐小宝的目光也落到了那个小男孩儿身上，看上去顶多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肉乎乎的脸，长得确实与程万里有几分相似。

    他板着一张脸，看了一眼旁边靠不住的几个人，挺了挺小胸脯，自豪道：“全靠我！唐姑娘你现在要是想跟我双——唔！唔唔唔！！！”

    缪星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将他一脚从平台上踹了下去：“不好意思，还是我来说吧。”

    唐小宝并不在意谁来说这个问题，但他们这么推三阻四的模样让她有些皱了皱眉，转过头看向明序：“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明序看着她明亮的眸子，摇了摇头：“没什么事。”

    确实并没有什么大事，那日明心寺住持赶到时正是程万里准备逆转阴阳之时。

    在那日之前，众仙门对神器不烬的态度都十分朦胧，包括巧匠一脉其实都并没有记载太多，叶筒之所以会去寻找为的也只是那枚鲛珠而已，所以谁都没想到，它居然是一座轮回盘。

    因果轮回，自有定数。生死轮回，则阴阳逆转。

    唐小宝当时其实还有一息尚存，这是鲛人族独有龟息之术，但其实也就差一口气了。

    轮回盘再厉害，也是无法真正逆转生死，唯有这种将死未死的状态才能搏一搏，将唐小宝的气息转回之后，程万里化为原形帮她清理内府的妖气，好在破阵是消耗了不少，所以她体内的金丹并没有被侵蚀的很严重，之后便是花还止的事情了。

    洛山之乱在三日后惊动了整个仙门，又于四日后召开仙门大会。

    往年仙门大会一般都会由萧家主持，但这次却是由明心寺出面。

    明心寺在仙门中向来不争不抢，但却无一人能质疑其仙门的地位，它就如同仙门中的定心石。

    在这次的仙门审判上，萧之之与沈毅代表萧家与沈家出席，萧祁重伤濒死，几乎是吊着一口气，而沈家的落败加上本命神器被毁，沈晋几乎沦为废人，尽管明序在最后的时候收手，但有时候一个人道心崩溃比起死亡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仙门大会持续了整整三日，沈家拒不承认，而萧家则供认不讳。

    事实上，沈家的大部分证据都已经转移到了萧家迷迭谷，在洛山大战之前，沈家已经引起了仙门的注意，彼时他们与萧家同为一根绳上的蚂蚱，萧家家主萧祁不得不接收沈家的一些罪证。

    就在仙门大会陷入僵局的时候，渡业阁顾岚出面证实沈家的罪恶，也认下了三年前在岳城释放大量毒素的其实是他自己。

    此言一出更是四座哗然，他原原本本的说明了沈家是如何以半妖为引用以炼器，且私下圈养妖族，让妖族与人族结合，试图创造更多的半妖，但一直没成功，唯一例外的顾岚则是顾姝与另一名蛇妖相爱所生下的孩子。

    然而面对顾岚的指控，沈毅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始终温和的笑着，道：“不过一面之词，顾姝死在沈家手中不假，她在进入沈家之后便与蛇妖私通，妄图盗取沈家机密才被驱逐，之后仍旧执迷不悟，与蛇妖勾结，沈家无奈之下才了结了这位弟子，顾岚想必因此恨上了沈家，才编造出如此荒谬的事情来。”

    两人各执一词，都没有实际的证据，眼看仙门大会又要再次陷入僵局，顾岚却不急不慢，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少年笑了笑，“这是梦蝶，你敢验吗？”

    不等沈毅回答，顾岚道：“若是你觉得验你的记忆会侵犯到沈家家族秘辛，那验我的吧。”

    沈毅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不再说话。

    而萧家的罪孽却比沈家更加复杂。

    萧家内部分裂，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什么情况，尽管都是证据摆在面前，却仍旧不少人为萧祁辩驳，直到萧祁小弟子出面，祭出了萧祁的手札。

    也就是那本记载“灵胎”如何培育的手札。

    上面不仅记载了有关灵胎一事，还有十多年前蓉城的瘟疫，以及岳家家主身上试药的明细。

    萧祁本有两名弟子，大弟子在十七年前死于伏妖之战，剩下的萧盛一个剑修根本不会去碰他的手札，收了纪平之后一时忘记收好，好在纪平并没有看到多少。

    之后程万里原本想带他离开时，纪平却拒绝了他。

    他本就是刚入门的弟子，没看好唐小宝让她跑了也很正常，只能说萧祁不该如此自负，纪平回到萧家后便开始找那本手札，他身世清白，入世未深，萧祁并没有过多怀疑，但却也收好了全部私人物品。

    纪平能找到这本手札也是废了不小的力气。

    尽管如此，仍有一些声音在试图为萧祁辩驳，甚至指责纪平忘恩负义。

    这些话一直到了花付清带着岳家家主的尸体到了仙门大会上才彻底没了声音。

    岳族全族尽灭，关于岳城为何会与萧家与沈家勾结这件事情也无从了解，但岳家家主岳肆曾经却是公认的老好人一个，不管岳族在这里面扮演的什么角色，都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更何况，不论岳家做出了怎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曾经的仙者被练作凶尸镇守洛山这件事情实在恶劣。

    听到这里，唐小宝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明序垂眸看她：“累了？”

    唐小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那就休息一会儿吧。”

    她重伤初愈，理应多休息，明序如此开口，众人也不好多留，跟着缪星退了出去，圣域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古树的枝丫伸来两片盛满甘露的叶子放在他们面前，她捧着叶子小口小口地开始喝着。

    鲛人属水，她此时呆在灵泉中才是最好的。

    明序看了她一眼，她眉目间确实是染上了倦色，但却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既然你暂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说说那日你未曾说完的话吧。”

    唐小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