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什么都知道。
李炤炤也并不打算瞒他,视线撞上他闷闷的神情,她面色如常,微微笑道:“你要不要上来说话?”
“别想就此打住,姜某不会上你的当!”姜平州瞥过眼去不看她,天知道,一看她笑,他就心神大乱,好似天雷滚滚,鸣声作响。
李炤炤抬手招了招:“没想就此打住,你不上来说话,我怎么跟你好好说明白?”
是该好好说明白。
姜平州吩咐侍卫牵好红椒,自己则弯腰曲背跨上厌翟车,大马金刀在侧位坐下,也不靠近李炤炤,保持着距离,冷着张脸,肃声道:“说吧,我看你怎么编。”
“齐王一家皆不在圣人选择范围,他给予我权利……”李炤炤整着方才混乱而有些松散的发髻,腰间挂着的牡丹令熠熠生辉,她接着不缓不慢道:“原来也没想那么快动手,只是恰好惠存县主在场,赌一把罢了。”
姜平州眼眸暗愠,嘶哑的嗓音压抑着怒气,吐字仿佛冰珠:“若赌输了?你要我做鳏夫不成?”
方才凶险他不是没有看见,只恨自己来得不够早,若是贺环洙视而不见,后果他不敢想象。
鳏夫?
李炤炤神色微愣,半晌才想起来,圣人为她和姜平州赐了婚,正欲开口,却被姜平州打断:“你是一点没放在心上!”
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少年拽住。
他将她往自己身侧扯过,李炤炤被他拽一个趔趄,还未整好的钗子陡然随着发丝散落。
浓艳旖丽的容貌占据她一双眼。
温热气息交缠,气氛却并不暧昧。
她不由怔住,半晌才有些不耐道:“我已然做了准备,若是没有惠存县主,我也会算着时间逼他动手,你何必担忧?”
即使不是齐王世子,那叫她过去的也另有不怀好意之人,所以她才在过去之前吩咐蔚青将事情闹大。
她话音刚落,姜平州拽着她的手掌愈发使力,白皙的手骨节凸起,紧握着她的手腕,似乎爆出青筋,她这才感觉他怒气更甚。
他向来慵懒散漫,她怎知他会在这件事上动怒?她分明完成的极好,就等进宫见到圣人好好哭诉一番,然后治李奉的罪。
虽然她并不擅长哭诉,可幼时见陈贵妃撒娇卖痴多了,也多少了解一些。
少年抿紧唇线,什么都不欲说,李炤炤愈发烦躁。
她从来都不是有耐心的人,只恰好这个人死皮赖脸,胡搅蛮缠,才难得几分好耐性。
如今她也解释过了,他却一言不发,当真给脸不要脸。
“你要怎样?”李炤炤喟然长叹。
“为何不事先通知我?”姜平州硬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事态紧急,来不及先同你通气,再说你不是来了吗?”
结果是好的,过程并不重要。她想。
又道:“我自小一个人惯了,什么都依靠自己,要不也长不到这么大。”
而后扒开他的衣襟,姜平州顿时僵直了身板,她又将腰间的小牛皮刀鞘往他衣襟内一塞,再好好合上。
姜平州怔愣,随即禁锢她手腕的手掌一松,声线低沉:“你当我是什么?不论这么久的情谊,也该论今日的赐婚圣旨。”
她早已不是独身一人了。
心中仍有祈求,他早知她薄情寡义,却在靠近她的事情上一而再,再而三放下底线。
“我说过,他们的想法从不重要。”李炤炤施施然弯腰坐回主位,将散落的发丝重新拢上,又道:“平州,有劳你帮忙处理。”
她指的是刀鞘。
不过一道圣旨,也值得姜平州这般放在心上,她很是不解,现下该做的分明是收尾。
姜平州瞧着她的模样,一盆冷水浇在心头,连怒火都尽数浇熄,只剩下无限暗淡孤寂无法言述。
“知道了!你……”
他还欲说些什么,话音一窒,随即放弃,淡然地跳下马车,骑上红椒一去不返。
李炤炤隔着轩窗目送他离去,除去不知他为何生气的疑惑,心中还有些许空落落的。
不过他既然答应,就会办好,所以她无需担忧。
再目视前方,大明宫的缩影就在视线所及之处,她暂时将心内不适撇去。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该用什么姿态去面对她阔别多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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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除去李炤炤的厌翟,其余车架都被今夜守卫皇城兴安门的南衙卫兵,左千牛卫中郎将崔晋阳拦下。
宫门早已落钥,除非特召,否则一律不得觐见。
纵使福安长公主是圣人胞妹,身份尊贵,也得递进牌子,得圣人宣召后,才能进宫。
出姜国公府前,福安长公主就已命府官快马加鞭进宫递牌子,只稍几息,崔晋阳得了命令便能放一众人进宫。
左千牛卫与右千牛卫统归左右千牛卫大将军管辖,是护卫圣人与圣人浩荡出行时必备的军卫。
左千牛中郎将崔晋阳虽也姓崔,但与清河崔氏非是一个崔,而是博陵崔氏。
崔晋阳与崔青阳虽年岁,名字,十分接近,然一个年纪轻轻已是圣人治下最贴近的武官之一,一个则是斗鸡溜草之徒,大有不同。
世家之间曾经多有比较,后来也比无可比,毕竟天差地别。
所以清河的崔公才这般投机取巧。
李炤炤打量崔晋阳少许,便上了备好的步辇。
仆高邑在侧扶着辇轴,陪护着李炤炤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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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是在长生殿主殿见的李炤炤,只是陈贵妃并不在。
她不问,圣人倒先解释上了:“你阿娘身子不适,一早歇着了,明日也不必同她问安。”
又抬手,“坐吧。”
李炤炤福身谢过,便一步步上了高台,走向她阔别多年,十分陌生的父亲。
这也是圣人头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召见她。
宫娥铺好蒲团侍奉她在高台侧案坐下后,便跟着仆高邑和殿内其余宦婢出了主殿,一时间宽广奢华的大殿几乎无声。
不消圣人说,她也不愿向陈贵妃主动碰上,只是同住长生殿,见不见得到只看早晚罢了。
圣人注视着眼前形销骨立的女儿,脊背挺得端直,一身艳色衣裙,倒同她十分般配,比之从前老气横秋的道袍要活泼不少。
依旧气质风华。
他面上不由挂上微笑。
李炤炤见他这般,很是不解。
现在算怎么回事,一夜连下两道圣旨,又召她入宫手谕一条,就为了在此扮演慈父角色?
圣人瞧她一点也不好奇自己居然是她的父亲,随即抚须含笑,语气温和问:“你从何时起知晓朕是你阿耶的?”
“自圣人上元玄宫那日。”李炤炤垂眸思忖着圣人的意思,还是老实回答。
圣人哈哈一笑,与从前与她相见时的老者无二般,他抬手轻抚她头顶发髻,满是慈爱。
李炤炤看向他,木然的眸色带着半分疑虑,很快一闪而过。
又听他道:“冰糖葫芦好吃吗?”
“回圣人,不好吃。”虽摸不透圣人的意思,但她从心回答。
圣人再次失笑,这是个什么孩子,分明吃得一干二净,却当他面说不好吃,这般口是心非的模样,倒和年轻时的陈贵妃无两。
只不过她是面无表情的说话,若是陈贵妃一定会装乖撒痴一番。
“诗作得很好,谢公把你教得很好。”少顷,圣人收回揉乱她发髻的手,再次道。
李炤炤闻言揖拜,漠声道:“谢圣人夸赞。”
圣人将她扶起,温声道:“今日就是阿耶见女儿,不必太多礼数。”
“唯。”李炤炤直起腰板儿,而后垂眸不语。
她不知圣人在同她打什么哑谜,分明发生了那么多能让他见证自己残虐的事,他还能若无其事与她温情脉脉的父女叙旧。
半晌,圣人才将谜底揭晓,他唇角平直,双手摊上桌案,像是思虑很久才缓缓道:“二娘,你可想入朝观政。”
入朝,观政。
这不是疑问,这是肯定。
李炤炤顿时明白,圣人是对她还抱有期望,还是已然没得选择?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时机,她并非主动与贺环洙挑事,而是要将那首诗传到圣人耳中,这是她为自己创造的时机。
而圣人这话又是另一个机会。
帝王言,九鼎重,既出口,便不会轻易收回。
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圣人,炤炤甘作烛火,为大魏燃尽一生。”李炤炤起身退至高台之下,行揖拜大礼。
炤意同烛,明亮且炤灼。
圣人抚须颔首,十分满意的模样,他抬声,仆高邑便带领着宦婢又进了殿内,各司其职重新安顿。
仆高邑立在他身旁等他下诏。
圣人洋洋洒洒在桌案绢布上绘完大篇幅字,又传给仆高邑,仆高邑会意便往殿外再传。
到门下省审核,中书省起草,尚书省施行。
此诏便算白纸黑字过了百官眼中,直至朝堂天下皆知。
“朕封你,未央台尚书令,诏书立册后便随朕上朝旁听,返宫后学着看奏疏罢。”圣人大手一挥,便下了定论,又道:“你可先行立下公主傅,左右卫率,你自己定,待你公主府建成,便一同搬进去。”
未央台,同属未央宫,是圣人安歇,召见朝臣,批奏拟诏之地。
开国太宗还是皇子之时曾担任尚书令一职,此后为了避讳,便再无尚书令。
但从未听闻未央台尚书令一职,只怕是为自己能名正言顺上朝观政而设下。
从门下走个过场,再昭告天下,她任未央台尚书令便不可置疑。
只是中书省门下省那些老顽固能轻而易举为她宣诏?
她在心内暗疑。
公主傅无可厚非,每位公主都有,是管辖府内文书,礼节往来的官员,左右卫率则是东宫专属的武将。
再配上她腰间牡丹令,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
李炤炤再次行大礼,接下圣旨。
圣人正欲摆手要她退下,李炤炤起身,双手拢在腰间,目光淡漠,只听她又道:“禀圣人,齐王世子李奉欲杀儿臣。”
这一夜并未在圣人的诏令下结束,还有一事未曾了结。
“哦?”圣人微眯着双眼,双手并掌,一扫疲惫神情。
恰逢此时,仆高邑再次入殿向他作揖,在他颔首示意后才不急不忙开口:
“圣人,福安长公主递牌请求觐见。”
今日是姜国公府开府,福安长公主,与齐王,还有齐王世子,以及李炤炤都有参加,几个人联系起来便形成一个很明确的事态发展。
圣人已然清明,还是抬手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