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少女端坐在珠链之后,高台之下,万臣之上。
身后还有名护卫武将,正是中镇将徐度。
宽大道袍搭在她纤瘦的躯干,发丝轻飘飘系了个结,简单又清淡。
既是道士,又是公主。
既是出家人,又是黄毛丫头。
在巍峨辉煌的高殿之上格格不入。
所幸,她只在朝堂之上一言不发,犹如木偶,低眉顺目。
臣子们依旧只需跪拜圣人高呼万岁,无需在这般肃穆庄严、君臣议事的殿堂上,还要跪拜一名女子。
一切似乎有了改变,又似乎和从前无异。
李炤炤俯视着珠帘外,高台下,由文武,品阶按序队列的臣子,又按头冠,服饰颜色,一位一位得将谢公教过她认过的每一位臣工对上名号。
现在上谏的是姜平州提过的兵部侍郎李钜,他浓眉大眼,肤黑粗旷,声音却细柔,音质清脆在大殿回荡。
“圣人,臣,请奏上疏。”
高台座上的帝王颔首,高胖宦侍抬声:“准。”
“近来两京驿道出现左颊黥字士兵若干,面上皆黥孙字,”李钜顿了顿,继续道:“左颊黥孙字兵不属大魏任何一支军队,各地监察御史也并未传回节度使异样之消息,臣恐事出诡异,请圣人彻查。”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如蚊蝇声细讷嘈杂起来。
左颊黥孙字士兵不正是那日刺杀她的黑衣人?
李炤炤垂着的眸微抬,掩在珠链之后正好无人看清。
两京驿道途径孟州。
这群人恰巧在两京驿道出现,或许还与那群乞儿有脱不开的干系。
高台上的圣人无甚表示,李炤炤踟蹰,要不要问明孟州之事在心内徘徊半晌。
谢公说得不错,她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孟州是否真的叛乱。
但有一点,孟州的确有灾而不报。
于是,李炤炤起身,退出珠链之后,挪步下高台,向圣人作揖:“圣人,儿认同李侍郎之言,此事只怕与孟州脱不开干系,请圣人明查。”
众人心思早从李钜的话移向从珠链之后出来的李炤炤。此等女流之辈已然在朝堂观政,如今还出言欲插手政事。
这成何体统!
一向端直严厉的谏议大夫,刘竹子,刘宽自然不能容她出言,他向前一步,手持玉简,面容严肃,向圣人躬身:“圣人,朝堂之上岂容弱质女流插手政事!”
高台之上的帝王睨眼观视,依旧一言不发,既不认同,可也不反对。
似乎受到鼓舞,更多的谏官挪一步向前,同声附和。
才第一日上朝就要冒头出言插手政事,真不知该说这位公主是莽撞还是急功近利。
若就此能将她赶回后宫,刘宽这个竖子也不失为作了件好事。
毕竟大部分臣子心内都不想与女子同朝议政。
身为国子祭酒的谢郡公与鸿胪寺卿的崔郡公一派则眼观鼻鼻观心,垂首默默无言。
巧的是他二人今日都告假不曾上朝。
难怪李炤炤要任未央台尚书令这般轻易,原来反对一派在这等着。
可这不是重点,他们分明在说孟州一事,却因她的突然开口而转移话题。
国务民生甚至比不上礼教森严。
一干人等僵持不下,李炤炤缓走向刘宽,以叉手作揖向刘宽那派人躬身一礼,面色虽冷冽,但语气谦逊:“刘大夫,众位臣工,请给予本宫一个与臣民站在一起的机会。”
此举让殿上众臣不由心惊,她虽是女子,可更是大魏公主,大魏公主即便不是嚣张跋扈,可也不会如此谦和有礼。
堂堂公主之尊,竟在此向臣工躬身行礼。
众臣一时之间难得同情起这位人见人嫌的刘竹子。
他若要免元玄公主的礼,不配。
若要继续咄咄逼人,就是给脸不要脸。
若是向元玄公主跪拜示敬,那岂非自己破了自己上的谏议?
可谓是骑虎难下,这位公主真是给谏议大夫们出了个难题。
殿堂之上不少人正眼看她。
深林女冠,却也不容小觑。
刘宽都被李炤炤此举震惊愣住,他身后还有位头铁的谏官依旧昂首挺胸,语气傲慢:“女子之身,更为帝女,应当是天下女子表率,朝堂之上,庄严肃穆,女子插手政事,牝鸡司晨。”
李炤炤垂眸无言,双手交叠并在腰间,似乎顺从。
见她如此,还以为她被自己唬住,于是谏官语气愈发抬高:“臣听闻殿下不日将下降姜国公府,定远将军,殿下还是回到后宫,女德以戒自身,将嫁衣绣好,安生待嫁吧!”
“杨大夫的意思是,本宫下降姜国公府之后,便不再是圣人之女,只是姜国公府之媳?”李炤炤话语间并无针对,眉目甚至抬起好奇之意。
这位杨大夫出身离孟州极近的温县,杨氏在温县是当地望族,所以他能在朝堂上傲慢昂头。
此刻杨大夫却被她问住,靠他近些的大臣也不由侧目,好奇他会如何作答。
“伶牙俐齿!臣的意思不过是,殿下该遵妇德容工,退居后宫,不该在此与政事瓜葛,更不该抛头露面,不成体统。”杨大夫甩袖身后,摆头哼声。
“看样子,杨大夫对各书都十分有见解,只是不知本宫方才提到的孟州一事,杨大夫有何指教?”李炤炤话锋一转,将话题移回孟州。
孟州,目光都在他们对峙之上,只怕问到谁,也不能立即答出孟州之事。
这次,杨大夫是真被她问得一愣,还是嘴硬道:“这也不是你一名女子该谈之事!”
李炤炤置之不理,抬步向高台走去。
就在众臣以为她终究认输之时,只见她从珠链后中镇将徐度的腰间拔出佩剑,徐度一愣,也没能拦住她以极快的速度奔下高台,又在须臾间抹了方才聒噪的杨大夫的脖颈。
鲜血喷流一地,加深了赤金色的旃蒻颜色,杨大夫一手捂着脖颈儿,一手指着她,不可置信地倒下。
臣子们大惊,看着少女脸颊上鲜红的血,狠戾非常。
“杨大夫,本宫纵使是女子,可也是圣人之女,大魏女子,如何不能忧心国事?国务民生,大魏人人皆可谈,人人皆可忧心!”李炤炤语气冷冽,系下腰间手帕,往染血的脸庞擦拭。
接着斥道:“而你,问及国事,无言以答,提及礼教,滔滔不绝,如此尸位素餐之徒,本宫杀而无愧。”
姚让眼皮一跳,妹妹姚秋观回家后笑眯眯的,精神气比从前在家时还要好些,以至于他以为元玄公主宽容和善。
问起姚秋观时,姚秋观也是这般说的。
所以李炤炤现在的行为,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附议时,林朝议郎已然出列,持着玉简,躬身道:“臣附议,如此尸位素餐之徒,留之无用,殿下为大魏除掉毒瘤,可谓不负皇家威名。”
中书舍人姚让等也一同出列,附和着他的话音。
中书令王冶却蹙紧眉头,于情,元玄公主已经谦逊有礼,于理,杨谏议大夫也的确答不上孟州一事。
可于私,这名女子还是太过暴虐。
他出列:“殿下,朝堂之上怎可动用利器!这将圣人置于何地?而且……”
李炤炤侧目睨眼看他,手中持着的剑上还在滴血,她淡然打断他的话:“而且本宫还是一名女子?中书令是否这个意思?”
高台之上的帝王依旧无言,只是神情玩味,王冶一时间拿捏不准该如何说,李炤炤就继续道:“今日若是本宫是男子,是否这个行为就能断定合理?”
“非是如此,高殿朝堂,巍峨庄重,无论殿下是何身份,都不该在此地动用利器!”刘宽寻到了话头,严肃开口。
李炤炤颔首,转头向高台跪下:“请圣人责罚,儿年幼无知,竟不知殿堂之上不可拔剑。”
李炤炤能准确念出每一位臣子的官职,知道每一位臣子对应的身份,说她不知朝堂之上有这个规矩,那岂非叫人仰头大笑?
圣人扶着金灿灿的椅子把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却并未责怪:“不知者无罪,你起来罢。”
竟是轻拿轻放。
圣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宠爱陈贵妃,宠信陈国公,又对陈贵妃所出之女纵容非常。
王冶不由一愣,原以为只是带喜爱小儿上朝,可圣人的态度却说明了一切,远远不止那般简单。
他看向那日一同在政事堂的董利与姚让,姚让出列支持李炤炤,董利则垂首在原位,这些的确与他无关。
仆高邑得了圣人的示意,接着他的话高声道:“杨谏议大夫,以下犯上,不敬公主,着赐死,抄没全族。”
人已经与死了无异,这话不过是为元玄公主做的事善后。
看来元玄公主也并非传闻中那般卑微潦倒,相反圣人还对其十分宠爱。
一锤定音。
千牛卫进殿将瞪直大眼,脖颈鲜血还在喷射的杨谏议大夫拖走,众臣也回归队列。
“圣人,现下可否谈及孟州一事?”李炤炤将手中银剑丢到地上,再次向圣人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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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州炎热波及长安,清晨而已,日头已然又毒又辣。
目之所及,地方繁华,来来往往的摊贩罗列在各处吆喝叫卖,着锦衣玉绿的贵人踩着奴仆的脊背下马,腰间璎珞叮当作响犹如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