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确实出事了。
四月半晴好了几日,剑风关外的雪化了不少,山道开出一条路来,所以自去岁便蠢蠢欲动的苍戎人选了一个天晴日子,便派出一支骑兵突袭了剑风关的梁军前哨营。
原本只是这一小撮骑兵,并无大碍,但出兵抵御的前哨营卫长却在将这一股骑兵赶出关口时,遭到了大股苍戎人的夹击。
于是烽火狼烟,开战的消息迅速从前锋卫所传到剑风关大营,继而急报被送到了平州军备所的总督桌上,又加急发来上京,送至宫中。
几日内,驻守剑风关的梁军兵士拼死抵抗,终于借着地势守住剑风关一时无虞。但北疆不比上京,上京四月已满眼翠绿,剑风关仍有余冬寒意。
未化雪的山路阻挡了苍戎人,却也阻挡了各种军备补给。
加之平州一向并不富庶,这一仗真打起来,剑风关梁军的补给是个大问题。
是以跟着军报一同来的,还有剑风关总兵请求朝中调兵支援的信件。而如今的剑风关总兵,正是沈明嫣的三叔——武威将军沈继业。
阴云未散,更添阴云。
上京朝堂内因着这一道军报,似笼罩了一片看不见的暗云。
平州是大梁的北疆,剑风关可是西北方向最大的关隘。
剑风关若破,苍戎人长驱直入,上京如入囊中。
若按照正常的逻辑,此刻朝廷自应调兵前往,同时派出补给队伍,力保剑风关无恙。
但祁珩不能。
现在宫里那块虎符,就是个障眼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一旦被上京四路守军发现虎符有假,谁也说不好后面跟着的是不是割据谋反。
正因如此,裴倾打那日入宫后,已三日未回。
廿四日,一连三日的雨停了,可天却仍阴着。
沈明嫣坐在窗前,面前搁着一张纸,却一笔未落。
映冬捧了一碟果子进来,一边将之放在桌上,一边叹了口气。
“外头人都说咱们要和苍戎人打起来了。这好好的又是打什么,二门上王妈妈说,现在城里卖的这些果子菜蔬,都比前两天贵了不少,问就是北边要打仗了,难得运来。可这果子又不是北边产的。”
映冬自然不知这其中症结,只是为每日能不能吃些零嘴发愁。
沈明嫣却是知道的。
与苍戎人的战事自然是在北边的,可这大梁表面风平浪静,其下却有人虎视眈眈。
倘若祁珩在剑风关的战事上耗费太多心力,那南边的前朝旧人势必要返。
前世她是将真虎符送还给他的,他尚且调兵遣将,险些栽进坑里,如今他手里只有个假的,行事处处掣肘,若当真打起来,只怕就是内忧外患,这大梁上下的境况只会比前世更差。
而她三叔……第一世朝廷派兵,未曾拦住他死在剑风关的战场上;第二世她自己去求了祁珩,早是早了几日,可还是没防住剑风关守军竟有内贼,最后还将自己陷于被怀疑的境地。
祁珩那人一向谨慎,势必不敢用假虎符去赌那些武将的忠心,那他会怎么办呢?就用剑风关守军的性命去填那守关的长城吗?
“姑娘,那苍戎不是同我们安定了这么久吗,真的会打起来吗?”映冬吃着果子,不是很能想得通。
沈明嫣回了神,手指按在妆台上放着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匣子上。
那匣子打开是再普通不过的几盒胭脂,可内里有个夹层,里面正是当年失落的那半枚虎符。
这是她两世用尽方法也要入宫的理由,也是她今世想尽办法要出京的理由。
她本想自己将这枚虎符送去剑风关的。
有了它,三叔就能调幽州驻军御苍戎与关外,甚至她连脱罪的办法都想好了,只要回京路上转道去金州,便能利用前世的那些起事的前朝人,将虎符来历全部推脱出去。
可是这一世,早了半月。
苍戎出兵的日子早了半月,北疆回来的急报也早了半月,所以她原打算借着大长公主的帮助出京的计划,若不修改,便要赌上整个平州无数百姓的性命。
她若赌成功了,三叔能坚持住,那便万事大吉。
可她若赌失败了,剑风关破,紧跟着便是平州、幽州,整个北疆势必由西到东要丧于苍戎铁蹄之下,然后就是上京。
她当真赌得起吗?
“姑娘怎么了?可是因奴婢说的事……”映冬发觉自家小姐的面色不是很对,起身走过来问道。
沈明嫣望向她。
这一世在自己的房中醒来时,她想着这回定要小心谨慎,至少护得周围人安全,绝不在冒失行事。
可好像有些事偏偏是不能小心谨慎的。
她可以等一个出京的机会,可三叔能等吗?北疆的百姓能等吗?
“我没事,你让疏夏备马车吧。”
“备马车做什么,姑娘要出去吗?”映冬惊讶。
若以她一人,能换得解北疆之危,似乎她这一世的重生,也不算全无用处。
她确实不想再见到祁珩,可这匣子里的东西传到她手中时,祖父念叨的,是要为忠良而用、明君而用。
“我要入宫。”
沈明嫣起身,将那木匣子拿起,而后毅然朝外走去。
*
御书房。
一张大梁山川图架在当中,祁珩站在那图纸面前,眉心紧皱。
把兵部几个人赶出去之后,他已在这站了有快半个时辰,一道鲜红的线自西到东穿过,标出的正是此次苍戎进军,又被打回的路线。
虽然暂时守住了,但剑风关守军损失惨重,也有几个关外大梁的县镇,遭到了劫掠。
这对正一心推行新政的帝王来说,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边疆不宁,谁还有心思搞那些变革?
“圣上,添宝说,沈三姑娘入宫了。”张公公走进屋来,硬着头皮将明镜司送来的消息报了上去。
圣上想必不想令人打搅,只是沈三姑娘的事,张公公也不敢隐瞒。
果然祁珩正要发作的神情,在听到那“沈三姑娘”几个字时忽然收敛下去。
“她入宫了?进来了?”
张公公应声:“大长公主殿下为了让沈三姑娘入宫陪着下棋,赐了她一块栖凤宫的腰牌,既有大长公主的口谕,禁军自也不好拦着。”
祁珩冷笑了一声:“朕不理她,她倒自己到朕跟前来了。”
张公公听着心惊,也不敢回什么,只垂首站着。
祁珩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又问道:“可知道她要做什么?是姑姑寻她?”
张公公抿了抿唇,想到那位李司长找了一堆理由推脱,怎么也不愿自己进来回禀的样子,此刻终于有些明白过来,果然是个烫手山芋。
“沈三姑娘求见圣上,目下被宣礼门的禁军拦住了。”
祁珩神色猛然一变,他看向张公公,仿佛没听清一般:“你说她要见谁?”
“求见圣上。”张公公脑门渗出汗来,果然与这位沈三小姐扯上关系时,圣上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见朕。”祁珩忽然就想起她在梦里的样子。
说什么都要入宫,无论如何都要在他身边,说着自己要帮他让大梁更好,还好像因为一个什么东西,连命都不顾。
所以他梦里的那些事,终于要发生了吗……
“圣上,一直拦着总不是事,要先令沈三小姐到大长公主殿下那里吗?”
祁珩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忽然走到张公公面前:“她不回去,是说如果让她回去,她就死在宣礼门吗?”
张公公微惊:“圣上如何猜到?那沈三小姐确是这么说的。”
“你确定,确定真是她自己说的?”祁珩忽然抓住张公公的手腕。
张公公被吓了一大跳,总觉得圣上那表情像是能将他吃了一般,他慌乱地点头:“是这么说的,沈三小姐没让人跟着,是自己带着腰牌入了宫。”
祁珩的目光忽然变得锋利,而后又像是融化的冰雪一般,粹成将开未开的霜。
他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她终于忍不得了吗?让朕猜猜,这回又是为了谁?崔湜?还是温谦煜?还是哪个新的朕没听过的人呢?”
张公公瞧着心惊,若是平素,他是该陪着圣上笑的,可是他瞧着圣上的表情,又实在笑不出来,于是脸上的肌肉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使力,便结出一个奇怪又难看的表情来。
只是祁珩浑然不在意,他忽然有些兴奋了。
似乎是梦里的场景,终于要正常地发生在他的身上,若他不曾记错,梦里,正是沈明嫣说了什么,才让北疆的危机顺利解开。
她终于要求他了吗?那他要怎么同意呢?像梦里那么轻易吗?还是,要她狠狠跪在他面前,再怜惜地将她扶起来呢?
“圣上……”张公公欲言又止。
祁珩收起思绪,重又走向那立着的山川图前:“让人放她进来,送到养心殿里,朕自会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