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土屋五人兵分两路,王帆虎带着二屠和孟源三人在孟宅外守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总算有好消息传来。
“夫人已经醒了,如今尚不能见客,望诸位见谅。”
桂婆子朝着众人所在的方向替着主人家回了话,等到人群散去,方又转头看向一夜未歇的孟源,俯身行礼。
同时一枚品相上乘,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竹玉被双手奉上。
“这是夫人让我转交给公子您的,还带了一句话,说是望公子节节高升,莫被前缘牵扯。”
“她……”孟源语塞,“认出我了?”
桂婆子低首浅笑,“不论孩子怎么变,母亲都会认识的。”
“认识就好,认识……就好。”
孟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渐渐湿润,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
去往麻子沟的路上。
天上,阴云密布刚刚散去,下过雨的土路松软,马车经过,两道车轮子印留下的压痕深浅不一,偶尔压过小水洼,便会惊扰了小林蛙们的安宁,纷纷跳出“螳螂挡臂”。
狄非顽抓着缰绳,控制着马匹前行的方向。这会儿已然放晴,他便将大部分身子暴露在空气里,感受着雨后天晴。
马车里,几经颠簸中孟桑榆不知几梦几醒,听见窗外的蝉鸣重新响起,她索性不再受困乏折磨,悠悠转醒。
之前从醉仙楼带回来的糕点只剩一点这回也全被打包带上了,孟桑榆挑出两块最好看的,一块留给自己,一块递了出去。
“这块大。”
狄非顽余光瞥了眼正津津有味尝着另一块大小相差无几的糕点的人,笑着透露在楼里听见的消息,“娇娘前几日回醉仙楼。”
“啊?”
孟桑榆来了精神,很快又泄了气,纠结地用手指搅着衣角,失望道:“我最近很忙,暂时不想回到楼里。”
狄非顽微顿,斟酌了下字句,“因为澄心堂纸?”
“你怎么……”孟桑榆眼底闪过轻微的诧异,很快又偏过头,掩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狄非顽笑而不语,良久才重新开了口,“娇娘许久未回过醉仙楼,邓连策此番因你之由与其相见,对你甚是感激,这次回来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受之无愧亦可心安理得。”
“我又没做什么。”
孟桑榆垂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的情绪。
见此,狄非顽也没想过强人所难。
马车外,清风吹拂又飘起了毛毛细雨,孟桑榆将手伸出窗外,望着浩瀚无垠的天际,用着掌心的温度化解着细雨的缠绵。
“狄非顽,我们真的订过亲吧。”
孟桑榆问话的气音细若游丝,似是询问他人,更似喃喃自语。
她问出了心中所想,又不是很想得到答案。
“交换了生辰贴还能有假?”
狄非顽将背后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想着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大大方方说了出来,等回头对上了一双惊奇有余的视线时不由微眯双眸,眼神威胁道:“你以为上次在破庙里说过的种种都是在骗你?”
“没……没有!”
破庙经历令孟桑榆仍心有余悸,她小心打量着狄非顽的表情,见人因她的反应迅速而神色缓和后舒了口气,又小心翼翼问道:“你为何会与我订亲?”
“赵婶不是和你说过?”
狄非顽漫不经心道,见孟桑榆“哦了一声”真不打算再过问,他又心里窝气一团无名火,“怎么,后悔和我定亲了?”
“嗯?”
孟桑榆思绪飘远,不明所以地轻哼了一声。
狄非顽摆明会错了意,面对着一张宛若无情雕塑的面容,他咬咬后牙,稳住自己的情绪道:“三年前虽说我因重病与你合了八字,定了亲,但如今我已痊愈,倒也不算亏待于你。”
“我没觉得亏。”
孟桑榆浅浅一笑,如实回道。
狄非顽的家世、前途在莫说是在店子湾,怕是放在整个铜钱镇的普通百姓家中都是鹤立鸡群者,若论高攀怎么也得是她这个无才无势的孤女才对。
旧事重提,不过是她想好给自己一个安心罢了,“定亲当日,我可有簪花?”
发间簪花乃是店子湾定亲的习俗。
“狄家还是懂得人情世故。”
狄非顽会心一笑,言谈间,初次相见的记忆又鱼跃而上。
当年他已过十七,也算小见过世面,然而在对面着小他四岁的孟桑榆时仍觉得稀奇。
并不合身的水绿长裙把刚及豆蔻年华的少女衬得小了一圈,简单的服饰却是将她小巧的五官修饰的更为精致。
当众人无不夸赞少女“小家碧玉”时,狄非顽低头莞尔。
哪家的姑娘会不顾媒婆提醒,径直摘下最娇艳欲滴的牡丹花簪在发间。
又是谁会让城西画技最好的糖画师傅在一句话都没有的吹嘘追捧下浪费了一下午时间只为画好一副骏马奔腾图。
最后糖画是怎么处理的狄非顽已然忘却,但一桩桩一件件小事留下的记忆又令人记忆深刻。
他无意间抬眸看来,本想笑话着孟桑榆当年的傻劲儿十足,偏偏在对上一双全然不似在听自己过往经历的圆眸时,狄非顽后知后觉话题的不对劲。
“孟桑榆,你每次发病把我忘了也就算了,如今你连你我定亲,第一次见面都忘得干干净净是不是太过分了!”
孟桑榆:……
愣了愣神,回过神来时留给她的就只有一个宽大的背影。她垂下头惆怅,腹诽着某人坏脾气还难哄的同时依旧上前与人并排而坐。
绵绵细雨飞落,飘进了孟桑榆的后颈里,冰冰凉凉的触感冰得人一激灵。
狄非顽自始至终目视前方,长鞭落下,急促的马蹄声终是扰乱了车上铃铛欢快的“叮叮当当”节奏。
……
麻子沟南头。
“你们走吧,我是不会多说一句话的。”
数千条红色丝带飘扬下,一位面相慈祥,腕系百珠佛串的老妇人跪拜于求子观音面前。她还没听前来拜访的两个年轻人开口介绍来意便婉言拒绝。
“沈婆婆所言极是,倒是我等晚辈坏了规矩。”
听着逐客令,狄非顽可没孟桑榆一听问不出话,二话不说跪在蒲团上诚信拜佛的老实巴交,他环视了下屋内四周布局,将视线不偏不倚定在送子观音脚下的功德箱上。
“信徒狄非顽,前来叩拜观音菩萨。”
话落,十两银子应声入箱。
“信徒狄非顽,前来叩拜观音菩萨!”
二十两银子应声入箱。
……
功德箱里银子碰撞的回响不断传来,沈婆婆始终一副波澜不惊的姿态,不乐不忧,不惊不扰。
大概等到第十声动静响起,她才悠悠睁开双眸,空洞的黑眸静若死潭,平静的绝无波澜。
“观音发话,尔等心善,可与尔交谈。”
“如此还望婆婆代我俩先谢过菩萨。”
将手中最后十两银子投入,狄非顽毕恭毕敬行着礼,“今日前来是想让婆婆回忆回忆,二十二年前是否有去过邻村一户孟姓人家家中接生过一男童?”
“可是店子湾村长之子?”沈婆婆神色不改道。
“正是。”狄非顽笑吟吟回道:“此番前来便是受老村长家中所托前来求证。”
“求证?怕不是正室找上门,想翻旧账。”沈婆婆轻蔑一笑,突然阴恻恻地开了口:“那孩子死了吧。”
“……”狄非顽避而不谈,沉默半晌后方问道:“婆婆何出此言?”
“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都查到了老婆子身上,那孩子怕是逃不过死路一条。”
沈婆婆撑着拐杖踉跄起身,在注视中拖着佝偻的身子孤身走到了送子观音跟前。
只见她双手合十,口中不知喃喃自语些了什么后,一直盘膝而坐的送子观音倏地睁开了眼。
孟桑榆:!!!
“女娃娃,你能活到今天可都是观音娘娘保佑,有何好怕的?”
闻声寻去,沈婆婆将视线死死盯在了孟桑榆身无四两肉,腰细似弱柳的身板上,眼神里像是裹了刀子,语气更为不善道:“你这丫头看起来不像是好生养的,哪个婆家定了你怕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言罢,转身,抽出莲花台下送出的一缕白丝绸缎。
“那男童唤作什么?”沈婆婆边问,边往窗框走去。
狄非顽回道:“孟源。”
“倒是个好名字。”
沈婆婆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瘆人的笑意,问清了“孟源”二字如何书写后,她面无表情地将食指咬破。
与此同时,绸缎被人一遍又一遍书写着亡故人的性命。
直至缠绕捆死,撒手离去,一条血巾归于满墙鲜红里。
“狄非顽。”
孟桑榆在气氛怪异起来的瞬间立刻转移了阵地,她轻轻唤着同伴,给彼此加油打气。可在面对着穿堂风拂起的缕缕丝带时早已没了来时的镇定。
无数绸缎背后象征的一条条鲜活生命在她眼中骤然聚变成一条冷血无情的巨蟒缓缓吞噬着自己,令她不自觉涌出一阵绝望。
“静观其变。”
狄非顽几乎在同一时间察觉到孟桑榆的不对劲,他小声做着回应,见效果不佳又将手腕递出,哄着人紧紧攥住,而后目光沉沉地监视着屋内的一举一动。
“等我死了记得放把火把这儿烧了。”
沈婆婆渐渐转过身来,面色中已透着惨白,一股死气随着满头大汗压制不住的从周身迸发,她还在强扯着嘴角喘息着,在孱弱而急促的呼吸中极力争取着最后一口气息。
“他左脚第……第一根与第二根趾间有一黑痣,到时候……一查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