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手中捏着那一块潮湿的帕子,湖水顺着他的手往下流,在那只明黄色袖上的云纹盘龙处晕出更深的颜色。
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嵇令颐,她比画中更加像那场前尘往事中的美梦,一样的跪伏着伸手取物,远远望去似在对影自怜,若不是早知殷曲盼不会再来见他,他以为那就是千百次回想起来的初遇。
只是那时殷曲盼是想采一朵湖上菡萏,为了不打湿足履罗袜悄悄脱去藏在裙摆之下,而后俯身去够。
他嫌宴席上的刺史太蠢笨,借口出来透气散步。一路绕过亭榭,一转弯他就撞见暮色蔼蔼的曲径上,一身天水碧色的女子似不食人间烟火,像那碧绿荷田中的一粒露珠,本想藏在稀薄夜色中的无暇容颜被身旁一盏兔子灯照亮,鬓边两缕青丝随风拂面,挠得人心头发痒。
一拍,两拍,他的心跳突然在耳边震响。
他没有屏住呼吸,于是脚步重了一些,也不知道看路,直登登地撞上了漆柱。
她受了惊吓,将将要成功够到的那朵粉色芙蓉从指尖滑走,蓦然回头。
他终于得以看清她。
她似乎有些吃惊此时此处还有人经过,一时痴愣得朱唇轻启,风髻雾鬓下那双含情目透出一丝掩饰的腼腆,让她比起画中人更有媚于语言的风情。
“孤……我……”他短暂地失语,明明想要说些什么可只在心里紧张难言。
他应当是没有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的,因为甫一开口更惊吓到她,她好像终于从怔愣的状态中回过神,霍然起身。
裙摆一扬撞倒了身旁的兔子灯,兔子耳朵歪入水中的一刹那他见到一双莹白如瓷的赤足,很快又被人气急败坏地胡乱踩进了足履中。
她急急忙忙地往里套,越急越是半天穿不上,一抬头见他像是傻了般不知悔改地盯着,更是涨红了脸,不客气地劈头盖脸骂了他好几句登徒子。
他窘迫地别开脸,却丝毫没有因为她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而生气,只是觉得她生气时越发生动明艳,好像从一众美人中画龙点睛,唯她最不同。
吴侬软语……他想着原是江南女子啊。
灯影摇曳,他非礼勿视了几息后才反应过来她要离开了,连忙转回头自报虚假家门,并克制着问了一声姑娘名讳。
不问还好,一问她跑得更快,连被水打湿的兔子灯也不要了,一手拿着两只来不及穿的罗袜,另一只手拎着裙子往夜色浓郁处发足奔去。
他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路过那只兔子灯时还伸手捞了上来。
可是这处园子格外大,他又是被人引着径直去到了宴席正堂,拎着一只打湿了双耳的兔子灯跟丢了人。
本来是不会跟丢的,因为在岔路口他瞥见被矮枝勾住的一根织丝绿白独玉发簪,脑中不由地浮现出她慌不择路边跑边掉珠翠的模样,于是挑了那条路。
直到他将园子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手中的兔子灯终于燃尽,已经有扈从前来寻他,他才在月色下恍然大悟她应当是选了另一条路,并随手取下发簪丢了过去引他错过。
他已经将什么宴席,什么办不好事的刺史都抛在脑后,胸腔中充斥的烦躁早被冲淡,取而代之萦绕着的是另一种挥散不去的欢喜和渴求。
身后纷纷扰扰都是来寻他的主宾和护卫,每一个人都提着一盏宫灯,满目光辉亮如白昼,而只有他手上的兔子是暗着的。
不见佳人。
十年,二十年,他应当也不会忘记临水跪坐的初见,不会忘记那夜他握着灯和一只发簪将一个偌大的园子走上了不知几遍。
他原以为这是一次柔情绰约的普通相遇,可直到他在关雎别庄中挖了一个同样大小的湖并种满了粉色菡萏,又在日日只能睹物思人时一气之下命人拔了个精光——
他才知道那是他此生为数不多的心动。
“陛下……陛下?”
天子骤然回神,这才听到身旁殷思译小心的提醒。
他见原先向着湖面跪伏的嵇令颐已经转过身跪在他面前,压住声线让她抬起头来。
嵇令颐缓缓抬起头。
天子久久不语。
走进了仔细端详,有些回忆便决了堤似的铺天盖地反扑上心头,让人肝肠寸断又魂牵梦萦。
“起来吧。”他将帕子递过去。
天子为她捡拾,这是无上恩宠了,在场的人各怀猜测,只有殷思译难抑澎湃心潮……别人不知内情,他怎么会不清楚那是殷曲盼的女儿,看陛下今日反应,殷氏一族应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只见嵇令颐并没有接,而是重新叩首道:“民女将陛下旧物弄湿,甘愿受罚。”
天子一顿,伸出去的手收回,将湿皱的帕子捋平摊开,这才见素色白帕角上有两列刺绣娟秀小字,针脚字迹熟悉非常: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他张了下嘴,牙关发颤,忍着紧紧闭上,那帕子被他重新攥紧捏在手里。
他以为只有他一人会怀念春阴垂野,暑风蝉鸣,梅子留酸,芭蕉分绿,他以为只有他被困在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的闲散时光中,一转头还能与殷曲盼泼墨对诗。
“这是你绣的?”天子负手而立,语气反而重起来,“她那性子,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怎么可能出自她手?”
“陛下擅诗画书法,民女怎敢班门弄斧欺瞒圣上。”嵇令颐道,“况且民女对女红一窍不通。”
“为何?”天子扫她一眼,殷曲盼可是个中好手。
嵇令颐一动不动:“因为娘亲说这些皆如镜花水月,百无一用。”
“放肆!”
天子怒而甩袖发出破空阵响,这一群垂首而立的人差点又要跪下去。
“既然无用,你何必巴巴地跑来?”天子强压怒火才忍住没有将帕子丢回水里,他讥笑道,“这么有骨气,一辈子待在山里不就行了,反正她喜欢!”
嵇令颐面色如常,淡淡道:“她病气缠绕,长年累月使得身体羸弱,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后忧思郁结,因而病入膏肓。”
“什……!?”天子惊骇,心绪霎时大乱,一句话还没说完喉头就泛起了腥甜。
他脸色太难看,身子摇摇晃晃,可嵇令颐仿佛没看见似的继续道:“人之将死,总想将牵挂和挂念一并了结,这便是民女千里迢迢进京城的原因。”
“陛下!陛下!”
她抬起头,这才发现天子口鼻出血,几欲栽地,殷思译和一帮宫女侍卫将他围在中间,已有人飞跑着去喊太医了。
她看到天子昏迷不醒时手中还紧紧抓着那方帕子,只一眼,就错开目光将头颅深深埋下,连声请罪。
殷思译一把年纪了也扶不住天子,焦急之下冲嵇令颐狠狠瞪了几眼,可对方一直低头认错,一眼也没瞧见。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孙女让他喜忧掺半,说实话,他对她没有多少感情,只是念在这是殷曲盼与陛下的女儿才上了心。
可看看她将事情弄到什么地步了?!若是陛下有个好歹,徽州殷氏不仅不能平步青云,还会招来横祸。
他一边搭把手,一边暗骂殷曲盼能教出来什么好女儿,与她一样无法无天的犟脾气,她离家自立女户,教出来的女儿也出言不逊!
他越想越惶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行割裂,大义灭亲,立刻朗声大喊:“还不快快将这口出狂言之人压下去关起来,等候陛下发落!”
立刻有人上前捉住她的手臂反扭,压着人推她行走。
“慢着。”程菡茵拦下,抬着下巴看人,“要关去哪儿?”
不等殷思译行礼回话,她径自决定:“去本公主哪儿,我看着她,好好教教她规矩!”
人忽然落到了四公主手中,嵇令颐跟着走出好远,见她脸上并无为天子病情担忧的神色,更没有对她气倒天子的责怒。
不像是父女,反倒像形同陌路的无关之人。
程菡茵察觉到她的目光,看回来:“看什么?我父皇三天两头吐血,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民女有罪。”
“别一口一个民女了。”她不耐烦,嗓门又大起来,像一只小喇叭,“与我说说你几岁了,是我姐姐还是我妹妹?”
她想了想,抢白道:“你应该比我大,否则我的名字也不会是什么菡萏花了……呵。”
再看不出四公主对天子的反感也太木讷了,嵇令颐不假思索:“我娘小字茵娘。”
“什么?!”程菡茵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暴跳如雷,“怪不得我母后不愿意这么叫我,每次见了我都叫我冤孽。”
嵇令颐云淡风轻道:“公主若是有心仪的名字,时机合适时改了不就成了。”
程菡茵又是一副大白天见了鬼的表情。
好一会儿,她才观察了下周边压低了声音:“我原先以为全皇宫我是那个胆子最大的,今日我才明白,你的胆子比天大。”
“你知道改名字有多麻烦吗?”她掰着手指好一顿解释,一看就是早早了解过了,说完后却哧哧笑道,“不过我喜欢你这脾气。”
她往天上望了一眼:“我听说民间有些名字也取得恶心,被姊妹招来的,被妻女克死的……没想到我也是,这种名字取的时候就不属于我,又能是什么好名字呢?是要换,要改。”
她转而看向嵇令颐,咧嘴一笑:“姐姐,我本来恨你恨得要死,可是现在不是了,我等一个你这样的人等了好久。”
“你随我来,我有事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