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从冯钰和孙家联姻的圣旨一下,公主和亲的事宜就在冯瑾的手中极速进行着。冯瑾几乎整夜的办事,每每回家就能看见弟弟房里的灯火整夜整夜的亮着。

    因为朝局安稳,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们又趁着秋季办宴会聚在一起相看。

    尚未正式成亲,冯钰作为朝廷新秀冯瑾的弟弟,每天收到的请柬数不胜数。他推了一个又一个,但也总不能一个都不去。

    丞相府的后花园,虽然比不上冯府里的奇珍异宝金贵,可累世的书香世家,花园中的景致布局都清幽雅致。冯钰找了不想去人群中,那些祝贺的话在他耳中都显得不必刺耳。

    他本可以离开京城回小镇子上去造自己的烟花,可总是觉得只要留在这里就还有一丝希望,可等了许久却迎来这样一道迎娶他人的圣旨。

    他问了问袖间残存的硫磺气味,已经淡得不可闻了,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熏香气味。冯钰开始想念那个小镇,他躲在湖边的假山之间,遥遥能听见远处的亭台楼阁中推杯换盏,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假山石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推搡之间听见一个油腻粗犷的声音,“我父亲……嗝……官至三品,那是什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跟了我……嗝……”

    浮光似金的布料奢华无比,冯钰不知他是哪家三品官的儿子,只是愣在原地微微躬身行礼。可那身宽体胖的纨绔将侍女越发搂得紧了些,打了个酒嗝眯眼挑衅看着冯钰。

    “哟,见过冯大人的幼弟”肥肉纵横的脸上那张口里喷出一口浊气,“这么漂亮的院子乡上没有吧,你就仔细看看别动手动脚摸坏了。”身边的侍女示意他不要太过无礼,可这高高在上三品官的儿子却更加高声道,“怕他做什么,一个做烟花的,那号称学识三船五车的哥哥官职也不高,一家子草包罢了……”

    见冯钰并不反击,胖子也觉得无趣,搂着怀里人渐渐走远,“要不是孙家长女,他这种人怎么能进丞相府的花园,乡野村货……”

    隐约传来的叫骂声越来越远,冯钰心中知道,京城中拜高踩低的人多得很,前庭推杯换盏中尤其多。前几日,冯瑾带了一队使臣去边关迎接公主,只留了冯钰一个人在城中,若是冯瑾在这里,从不会在口舌上落下风。

    冯钰想着再熬一个时辰再找个理由回家,也不算是抹了主家的颜面。身后一阵轻便的脚步声响起,听着像是姑娘家的脚步声。

    冯钰并不想再惹出是非,加快了脚步走出偏僻的角落,可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

    “冯二公子,冯二公子,您请留步。”是个打扮精致的小丫鬟,看穿着并不是丞相府里的人,应当是前来赴宴的贵客带来的。丫鬟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从得体的举止上就能看出她的主子一定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冯二公子,我是来带您出去的,丞相那边已经打好招呼,府里的侧门已经开了。”丫鬟很机灵,三两句就将事情交代清楚,带着冯钰绕过前厅出了门。

    冯家的马车也依经安排好,早早就等在门外。“唉……你”,冯钰不知如何称呼。

    丫鬟捂着嘴笑,几分揶揄让冯钰也有些不知所措,“我家小姐是孙家长女,这个呀,也是她给您的。”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冯钰。

    对于这份情缘,冯钰从来想的都是快点解除,从未想过有额外的接触。他愣了一下,信件被丫鬟塞进他手心。像是手里被塞进了一个烫手山芋,他不了解这个孙家小姐,更怕这封信里是一个女孩子的真心。

    这封信被尘封在他的书匣中,冯钰并不想看,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便连着这封信一起送回孙府,他就回他的镇子上继续卖烟花。

    在冯府之外,这几日的街上愈发热闹,有藩国公主入朝的言论传出,冯瑾已经到了国境边缘,这是公布公主和亲最后的期限。

    越到这个日子,傅之安就越紧张。他兑现了一切的承诺,都城郊外的村镇试点气象阁,选拔了各村的学童每日由林径霜教学半日。

    有了教学孩子们的任务,林径霜也不算十分无聊,除了编写资料之外就去修缮好的藏书阁看些故事书。

    天气凉了许多,在新一轮的冷锋过境之前,她提醒了试点村庄做好了燃烧秸秆熏烧保暖,冬季的冻害减轻,明年的收成定会翻上一番。

    殿外飘着冷雨,春燕早早将晒好的毛毡铺在了各处。“姑娘,这本书您看了许久,我觉着话本比这个可好看多了。”

    林径霜本来聚精会神看着手里的图,春燕突然说话,惊得一滴墨滴在了图纸上。她慌乱将墨擦净,在图上拖出长长的一道痕迹,将纸小心夹在旁边一本书里。

    “姑娘,你这几天怎么都不怎么说话,日日画这图,我看和之前的都不一样。”春燕将纸上印出的墨迹擦净 看见林径霜衣服惊魂未定的模样,“就像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似的。”

    林径霜愕然抬头,她在藏书阁里找到了一些溯洄之地的资料,刚刚那份图是她总结出来的信息。

    溯洄之地,并不是特定的地方。雷电使每一块方位特定的地点转换性质,形成特殊的通道贯穿古今。

    如果有晚间的暴雨雷电,藏书阁门外那颗漆黑的秃子树就是溯洄最好的地点。

    她检查了许多遍,将那张精密的图纸攥在身后,每每要和傅之安提起,就看见他晶亮的眸子,没有了战场上生死杀伐的责任,他像一只快乐的小狗,流浪了许久终于找到称之为家的人。

    冬天是少有雷雨的,她这样哄骗自己。

    殿外一阵喧哗,一辆简朴的马车竟然穿过宫门进了内院。春燕向外望去,不知又是什么稀奇玩意。

    “阿霜,阿霜,焦阿娘来看你了。”冬日里的冷雨斜斜的飘着,秋季飘零的枯索中撑起一把暖色的大伞,那是田间地头农人们常用的。

    狭小的车厢里,不只是焦大娘夫妻两,还有一个长高了许多的丽娘,怀里抱着几本书卷。从前没人要的姑娘原本有些害怕,看见林径霜后直直冲进她怀中。

    焦阿娘看着她温软精致的衣衫,宽慰的点点头,“自你走后,我们就把丽娘接回了家里,她日日看你的书,也去镇上的书局里买了几本,十日的练习里也有三四次是准的。”焦大娘一脸慈爱看向丽娘。

    身后的大爷一直沉默,打量着周围的建筑,捧着春燕送来的那盏子茶水,终于开口道,“他是……皇上?”

    林径霜点头,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藏书阁附近垦出了一小片田地。

    春燕以为这是林径霜的父母,见他们迟疑不放心,直接道,“宫里只有我们姑娘一个人,每天都和皇上同吃同住呢。”

    “好,好,阿霜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带来的行李都送回了收拾好的屋子里,只留下来一起吃了顿饭,又因为大爷和焦大娘有些拘谨,便早早回去歇息了。

    人多了,殿里也暖和起来,四处都透着一股阖家团圆的幸福感。

    “今日的这个礼物高兴吗?”傅之安特意换了常服,比平日更居家亲切。

    自从林径霜来到宫里,他的礼物从未间断过,短短三十几日,他送了一千多件的礼物,从玉石簪环到朝贡的稀奇物件。每一样他都先看过,每一件都揉着心意送出。

    林径霜抿了抿唇,她很感动傅之安能这么周到,连丽娘都一起带来。殿内热气氤氲,兴许是午膳高兴了喝的一点点酒上了头,心里反倒生出一层雾气。

    拥有这样坦诚的爱人,自己却总是隐瞒欺骗。她有些不安,攥着自己的手心。

    “我,我有些事……”

    “阿霜,有件事……”

    他们同时开口,忽而抬眸间眼神碰撞在空气中。“你先说吧。”林径霜顿了顿。

    她听见长长的一声叹气,而后她感觉到腰间的那只手收的格外紧,好像怕她跑掉似的,“阿霜,藩国要送一个公主来和亲,但那是假的。冯瑾查到前朝旧臣余孽与藩国有瓜葛,所以我接受和亲只是引蛇出洞而已。”

    他用了些力,抱紧身上的人,“等这件事一完,我就娶你好不好。我们把其他的院子都种上花,你只和我住着一间。”

    一瓢冷水浇灭了刚刚暖起来的心,原本用来醒酒的窗户透进一阵凉风,竟吹得林径霜哆嗦了一下。她沉默了许久,缓缓站起身来,将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关严实。

    “我知道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窗上的雪明纸是新糊的,亮的有些刺眼。

    傅之安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唯有让他最束手无策的这一种发生了。临走前,他将人抱在怀里,满眼皆是不愿与他对视的人,他吻了她的额头,不得不走进屋外的那片冰凉秋雨中。

    就算是有人撑伞也挡不住入骨的秋凉,他立定在院中,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窗还是紧紧闭着。

    一日之间,公主和亲的消息传遍各处。宫外人议论着宫里好像还住着一位姑娘,宫里人则扎紧了嘴巴,见了林径霜都低头匆匆走过。平时最爱学舌的春燕也变得沉默,抱了一大堆的小人书来让林径霜解闷。

    唯有丽娘不怕,每日里跟着林径霜学习,偶然间遇见了傅之安也只是冷冷看一眼便离开。

    公主仪制越近,宫内外就越发热闹,一长串的陪嫁队伍中果然有奸细,进入国域后与孙家联系越发频繁,冯瑾截下了信件后立马传信给宫内。

    接到信件的时候,傅之安正心烦意乱的看着那件婚服。礼部的人垂首跪着,却感到一股寒意,呈上的婚服金线根根崩断,滚圆的珍珠滚了一地。

    珍宝镶嵌的大红色婚服如同垃圾般被扔到脚下,“去,把这件补好了赏给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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