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短暂的惊诧过后,邵艾命令自己。她记得刚强同她说过一个窍门,当你发现自己与人交涉时处于劣势,只需记住一件事——谁都不容易。
“原仓先生你好,”邵艾握住原仓朝她伸过来的那只手,从容地说,“不容易啊,请坐请坐。”
原仓长得并不难看,但邵艾不喜欢他那对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两撇胡须。尤其是毫无准备地碰上这么个人,便如沙堆里走路踢到块砖头,让人脚疼半天。
“不容易?”原仓愣了一下。中文再好,毕竟不是母语,大概以为邵艾使了个他不明白的文字梗。邵艾也不解释。你让我惊讶,我让你迷惑,扯平。总之不能全按照你的计划来。
几人入座后,邵艾将王浩辰介绍给那对夫妇,随后礼貌地对他们说:“提前恭喜黄姐和原仓先生!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大连籍的黄珍珍四十岁出头的样子,长度刚过下巴的中短发染成黄棕色。白嫩的皮肤之下填满绵软滋润的胶原蛋白,让邵艾想起苏州老家有把古典木椅上镶嵌的绸面软垫,一辈子有人照顾的好命女人不少是这种长相。
“明年春节前后,”黄珍珍幸福地说。笑起来眉眼弯成月牙,别说,邵艾现在怀疑黄的祖上可能有日本血统。“会去大阪举办婚礼。”
服务员上茶,递给每人一副菜盘。邵艾和对面两夫妇低头点菜,浩辰给三位前辈一一倒茶。
“我其实,一直希望能有机会结识一下令尊,”放下菜单后,原仓笑眯眯地对邵艾说。“只是听家父提起过,令尊对我们日本商人颇有成见。好多年前你们邵氏才展露头角的时候,家父就试图联系过令尊,被……无礼地拒绝了。”
这事儿邵艾也记得父亲提过。是在八十年代末,原仓制药创始人也就是原仓弘树的父亲曾托人给邵父带过话,无非是出来吃顿饭,谈谈合作的可能。父亲当时就发了狠话,邵氏药业就算破产倒闭都不会跟日本人来往。
“既然如此,”邵艾搁下茶杯,不冷不热地说,“原仓先生认为我跟我父亲会是不一样的人?”
这话让黄珍珍和浩辰怔住了,原仓则仰头哈哈笑起来,笑完又摇头。“不不,我最近才见识过。向国资委举报我们非法收购贵芝堂,现在不仅收购作废,听说还要被罚款。连带原本打算跟我们签合约的滇西百草也落入你们邵氏手中,我看这才是你们的目的,对吧?可以说,这是我们原仓家族在贵国医药市场投资史上最惨痛的一次经历。邵总,你把我们害惨了!”
“不是我要害你们,”邵艾脑海中想象着父亲怀抱机枪冲在前线杀日本鬼子的情形,嘴里云淡风轻地说,“是政府和法律在出手纠正你们的错误。在我看来,一两单生意事小,维护医药市场公平运转的规则,是我们每一个民企应尽的责任。”
特意强调“生意事小”是为了向原仓表明,不会因为他的未婚妻是邵艾宠物药公司的重要股东就迁就他。至于这么说会不会得罪原仓和黄珍珍,邵艾认为无需多虑。经验告诉她,对于强者来说,有时你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可选——得罪他,或者被他瞧不起。与其让日本人认定中国的民营企业家都是怂包和老实蛋子,那她还不如做一个让对方嫉恨又忌惮的劲敌。
另外,她还不至于天真地认为,原仓支持未婚妻投资她的私人公司,现在又放低姿态同她吃饭,就足以代表他有意跟邵氏结为盟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干大事的人来说,他们会想尽办法多去了解自己的敌人,不会因为蔑视或嫉恨而盲目自信。在这种情况下,邵艾最好的策略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让对方知道她虽然年轻,还是个女人,但未必容易对付。少惹她。
“规则都是你们定的啊!”原仓拾起面前的茶杯,仰头喝光,姿势让人怀疑他喝的是日本清酒。
“我们的地盘,可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
原仓夸张地朝她点了下头,“无论如何,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咱们现在好歹坐到了同一张桌旁。”继而询问浩辰的背景和经历。
邵艾知道原仓的话还没讲完,此刻转移话题是想暂缓餐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王浩辰是什么样的人?当下会意,并声色并茂地开始讲述他父母在老家办戏服厂的经历。原仓因为父亲是京剧迷,问了些有关戏服制作的内行问题,气氛果然轻松起来。
邵艾注意到,浩辰只字未提他从NYU拿的工商管理和生物医学双硕士。按说像他这个岁数海归的年轻人,在资深权重的陌生人面前通常会急火火地搬出自己的毕业学校和学历,再高谈阔论地显示自己的水平,生怕人家瞧不起他。而浩辰净讲些趣事,不知是不是怕抢了身边女老板的风头,总之是个心思缜密且自信心强大的后生仔。
这时饭菜被适时地端上来,大家遵照中日两国共同的饭桌礼仪动筷,并对菜式和厨艺尽量做出善意和有见地的评论。一起吃东西总归利于加深理解,即便无法根除怨恨。
等宾主都吃得差不多了,原仓问道:“邵总,关于海珠动保,不知你们有什么长远发展规划?”
邵艾心道,你不是股东,甚至还没成为股东的家属,没理由跟你讲。然而关于公司发展迟早要向黄太太他们作报告。虽说公司机密不能跟家属讲,现实中没人真的遵守这个规定,而且邵艾也不认为原仓问的是什么商业机密。一朝上市,连财务报表都要公布于众。
所以告诉他无妨,但今时今日的邵艾已不再是刚毕业时那个只会被动应付局面的年轻姑娘了。想让她坦诚,对方也得摆出诚意。“原仓先生,不知你能不能先跟我们聊聊,你们原仓制药接下来在中国市场上都有什么打算?”
原仓用餐巾抹了下嘴,看那副神情是有备而来。“贵国的宠物药市场规模目前还不到5亿,然而中国社会正在步入老龄化,将来有望成为全球最有潜力的宠物药市场啊!我看用不了10年,翻几倍都是有可能的。据我们可靠的消息来源,美国瑞辉计划于两年内成立一个宠物药分部,并将业务扩展到中国……”
邵艾几乎忍不住要插嘴——你们大日本帝国的情报部门向来无孔不入!
听原仓接着说:“我们公司其实也想涉足宠物药领域。具体说来是宠物疫苗,这在我们本土公司已有较为完善的成品。不知邵总有没有兴趣合作?”
哦?邵艾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宠物疫苗这块儿利润相当可观,然而国家有规定,外资企业想来我国销售疫苗的,必须与我国本土企业合资。原仓之所以默许未婚妻给海珠动保注资,是希望借此打开合作的第一步?
当下叹了口气,“原仓先生,多谢你的厚爱。在我接手邵氏之前父亲就多次警告过我,不许跟贵国的商人谈合作。”
原仓皱起了眉,“无论哪个国家的商人,首先考虑的不应该是利润么?怎么能让个人情感影响到生意?”
“民族主义不能算作个人情感,”浩辰把话头接了过去,“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到今天为止,邵氏的股东和客户群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对贵国有抵触情绪,那我们就不能置之不理、一意孤行。贵国的制药业有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先进管理经验和创新精神,但我们也不能忽略,在收购贵芝堂和滇西百草的过程中,你们的目的只是壮大贵国自己的中药资源,这固然无可厚非。其结果对我们本土市场和竞争参与者带来利益损害,那我们就必须反击了。”
说得好!邵艾在心里赞道,父亲和刚强多半会是类似的看法。然而原仓志在必得,她若不同意合作,领域内有的是同行愿意傍上原仓这棵大树的。结果就是海珠动保这棵刚发芽的小苗迟早会因抢不到市场份额而枯死。
“邵总,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原仓这是要抛出杀手锏了,“你们邵氏人药总部在苏州,你又是家中独女。将来……还能顾得上这边的生意吗?我提议,接下来的几轮融资都可以免了,由我们原仓制药直接带资入驻,占50%的股权,如何?”
邵艾暗吸了口气!目前邵艾自己和邵氏集团总共控股67%,刚好达到绝对控股的界限。原仓这是要直接match公司现有资金,到时她和邵氏的股份降到34%,原仓和黄珍珍合二为一就是60%。相当于把宠物药公司卖给面前这对夫妇了。
万事开头难,自己亲手创办的这家公司规模虽小,由于涉及到动物,当初还是走了很多程序,费了不少精力跟广东省动保业的领导们打好关系的。然而另一方面,她迟早是要回苏州的,到时候真的是两头顾不上,想不到原仓连这点都考虑到了。况且原仓制药实力雄厚,宠物疫苗是他们的原创成熟产品,由他们打理公司基本上稳赚不赔,今后她就只等着收钱好了。
这、这回可真是非友即敌,难以抉择啊!今晚来之前,可没料到会在饭桌上预见对手,更没料到事态竟能演变到这一步。
还在犹豫,浩辰就像她肚里的蛔虫,说道:“原仓先生,您不是指望我们一顿饭的工夫就把公司卖出去吧?请容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如何?另外,您要是真有诚意,请发一份合作意向书,让我们研究一下具体条款。”
“那是自然,”对这个结果,原仓似乎已经很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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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那天是11月4号周四,原仓公司第二天就发来了意向书。邵艾让浩辰暂缓,本周日她要飞北京。第二天是全国三八红旗手表彰大会,邵艾作为广州市政协里人数较少的女企业家代表被派去出席会议。说起来,邵艾能如愿以偿地加入广州市政协,还不是因为两年前在□□太太举办的爱心晚宴上捐了款?就是那回,刚强忘记她的生日并得到了应有的教训。
说起生日,周日恰好是11月7号,刚强的生日。其实刚强本月1号那天就来北京了,也是开会。可惜周日中午返回深圳,夫妻俩可谓失之交臂。
飞机落地,邵艾一手拖着只小巧的行李箱走出登机口,只待一天,没多少行李。另只手掏出手机,开机,正打算查查消息,面前忽然冒出一人挡住她的去路。邵艾急忙停步,还差半尺就撞到那人怀里。
“许太太这次出行,没带跟班儿?”一个男人的声音居高临下地问道。
邵艾抬头,打量近在咫尺的这个陌生人。男人三十岁左右,结实、稳实、皮实,在她所处的三维空间里是种无法撼动的存在。一直就是这么高、还是应该更高?那头乌发粗密得不似脑力劳动者,甚至在城里人中都少见,但依据其精心修剪与打理的程度可以判断此人身份不一般。
陌生的瞳孔中不知隐藏着什么情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即便跟他结婚五年还有了孩子,下一句从他嘴里蹦出来的会是句什么话,又或者他的嘴只是打算将她吃掉,也还是不知道。
“你、你怎么打听到我航班的?”前面不加称呼,借以显示关系的亲密,内心依旧是刚上大一在校门口初见他的那个女孩,镇定的底层流动着惶恐。好还是不好?
“问王浩辰的呗,”他细密绵长地出了一口气,目光扫过机场内脚步匆匆的游客们,“想不到,自己太太的行踪要问另一个男人。”
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航班嘛!“你不是中午的飞机吗?”
“深圳那边台风预警,航班取消了。想着你再过几个钟头就到北京,干脆在机场等你。明天一起回珠海吧。”
哎呦喂,这口气不像罗湖区的领导,像□□的。邵艾忍住想要撇嘴的冲动,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带的坤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生日快乐!”
刚强接过,是支口琴。银色不锈钢外壳的24孔复音口琴,外面还套着塑料包装。他捏在手中转了半圈,将信将疑地问:“给我的?”
“对啊,买给你的。商标还在呢,帅哥牌的!”一本正经的回答,其实是在珠海机场等飞机时买给剑剑的。不是说俩人遇不上么?他的礼物她打算去到北京后在当地挑来着。
他把口琴从塑料包装中取出,凑到唇边吹了口气,“吭——”引得四周的旅客纷纷扭头望过来。
“我有说过我喜欢口琴?”他问,懵懵懂懂的神情把他从陌生领导的神坛上拉下架。
“有!做梦的时候说过,你自己都不知道。”她以老鸨招呼客人的姿态挽起他的胳膊,“走吧,先找地方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