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之前，彼时的陆旧还在夜色下御空而行。

    那时的他万万没有想到，未来会变得如此离奇。

    毕竟这事的开端，也不过是他的一念之差而已。

    这就要从六天之前，顾不凡复仇天剑宗一战说起。

    陆旧不喜杀伐，为人谦和，并不想参与此事，当日便找了理由没有掺和。

    后来听说俞意家破人亡，被废成凡人，他思来想去，也慢慢生出一些怜悯之意。

    是以陆旧瞒着顾不凡往衍山飞来，就是想看看俞意的情况。

    当然，他是出于人道主义情怀，立场依旧和顾不凡站在一边。

    而另一方面，陆旧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毕竟俞意金丹被挖，伤势不轻，

    又自己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现在活不活着还是个未知数。

    想到这里，他便又捏了个法诀，加速了御空的速度。

    如此连夜赶路，一晃就是几个时辰之后。

    终于到了衍山，还未降落，陆旧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启神识，扫描山顶的活物。

    发现俞意还活着的那一刻，他也松了口气。

    接下来他顺着气息找到了所在地，继而在破烂的茅草屋前悄然落下。

    当时天色刚蒙蒙亮，

    破屋的周围荒草丛生，瓦砾遍布。

    只有那残损的屋檐上挂着个风铃，被吹得叮咚作响，反而更显荒凉。

    陆旧平静的迈步走到屋前，把手放上门板。

    直到推开破木门的那一刻，他还感觉一切都很顺利。

    ——然后门悄然开启，陆旧也终于看到了里面的场景。

    彼时太阳刚刚升起，被窗棂筛出轻轻摇曳的光晕。

    明亮的尘埃就在那其中升腾，随着晨风吹过，将床上盘腿而坐的女人的身影剔得清瘦，却更显缥缈；

    然后她慢慢睁开眼睛，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那双眼眸里有万千光华流动，仿若被祭典吵醒的神明。

    陆旧死死定在了原地。

    因为他听到了，

    听到了女人从容而空灵的声音：

    “我等你很久了……陆旧。”

    陆、旧。

    确实是他，一音不差。

    可问题在于，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此时此刻，陆旧的轻松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难以置信。

    他错愕的望着俞意，瞪大了眼睛：

    “谁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

    顾兄吗？还是澹台雪？”

    当然是剧情里白纸黑字写着了。

    俞意默不作答，一边将面前男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陆旧此人的长相和小说里形容得差不多：

    【面容清秀俊朗，一身青衣颀长，

    温和的没有侵略性，永远带着淡淡的笑容。】

    ——当然，他现在可笑不出来了。

    而和他相对，俞意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倒是万分愉悦。

    毕竟陆旧当下的表现已经和小说里完全不一样了。

    既然剧情可以改变，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前几天体力劳作的同时，俞意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穿书之前的她也阅读过不少网络文学。

    很多小说配角都和她一样能看到悲惨的未来，然后她们就会趋利避害，逆天改命。

    俞意需要做的也差不多；

    但另一方面，她又和那些浴火重生的配角们有着微妙的不同。

    因为她已经被那个姓顾的混蛋玩意废了。

    别的配角们之所以能绝处逢生，弯道超车，是因为她们还和主角站在同一个赛道奔跑；

    但现在的俞意却是一个无法修炼的凡人。

    而一介凡人，就算拥有了剧情又能怎么样呢？

    她所掌握的那些情报——修真捷径，信息传闻，珍奇异宝——不一个也用不上吗？

    但俞意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

    因为她心里清楚，

    虽然自己用不上那些信息，

    但除了她以外，整个修真界的修士，乃至魔族和妖族，谁不想一步登天？

    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这些无比宝贵的信息整合起来，然后转述给别人——只不过是以一种特殊的方法。

    算命的方法。

    通俗点来说，

    她要扮演一个神棍。

    这话乍一听似乎有些荒谬，但实际想来却合适不过。

    她可以借用掐指一算的方法来剧透，从而为小说中的人物点拨迷津，继而影响未来。

    这样在修改剧情的同时防止自己暴露的太多，

    也能让对方产生崇拜感，将她的话奉为圣旨。

    更妙的是，这本书的世界观从来没有“算命问卦”一类的存在。

    既然不会被拆穿，那她何尝不能借此一用？

    如此想来，给凡人算命的叫半仙，

    那给凡、仙、妖、魔都能算命的，

    是否就能凌驾于世俗地位之外，成为最接近神明的凡人？

    这不比剧情里整天吐血的狗屁未来爽多了？

    想到这里，俞意眼睫微动，遮住眼底的蓬勃野心。

    而且一旦这样思考，之前的困境也不再是阻碍了。

    反而正是原书所写的狗屁剧情，把顾不凡的小弟和后宫一个劲这里拐，如今变成了送上门的韭菜。

    刚好这群主角团是书中着墨最多的地方。

    那些原本留给顾不凡一点点挖掘的信息，便全都可以被她所用。

    如今俞意目光清明，望向门口的陆旧。

    看，他和她是第一次见面。

    此刻的他这里发生了什么对一无所知，还在错愕于她想象之外的表现，

    而她。却早已翻阅剧情，将他的人生一览无余——

    她知道他来自哪里，为什么会认识顾不凡；

    她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未来也许会去往何处；

    她甚至知道他的功法有哪里不完善，知道哪个秘境能让他完全提升。

    他的好与坏，前路与未来，都如同一条长河，被她一眼望尽。

    正如刚才的那句话所说。

    她真的，已经等他很久了。

    俞意如今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目光明亮更甚；

    而她的对面，陆旧则正在心情复杂的打量着她。

    剧情里的俞意身为天剑宗的宗主之女，

    从小就在修真界长大，仙姿佚貌早已浸透在了骨子里。

    如今她跌落凡尘，却没有半分风骨折损，反而更加从容不迫。

    尤其是那双眼睛——古井无波，却尤为洞察，像是要生生剥开他的所有晦暗，将一切都公之于众。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陆旧下意识有些慌了神，半是惊半是惧的移开了视线，脑海一团乱麻。

    她不回答刚才的问题，陆旧心里也能自圆其说。

    之所以能知道他的名字，估计是顾兄他们聊天的时候被她听到了。

    对，应该就是这样了。

    自己是个符师，爱穿青衣，腰上又没有武器，特征非常鲜明，她能对上号也是情有可原。

    别慌别慌。

    他又不是见不得人，被知道个名字也没什么大惊小……

    “陆旧。”

    女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空屋如玉石坠地，差点把陆旧吓一个激灵。

    如今他猛地扭过头，却见俞意还在用无悲无喜的表情注视着自己，然后突然淡淡开口：

    “昨夜我夜观天象，贪狼动，破军星颤。”

    这些词汇对于陆旧来说都极为陌生。

    他紧张的情绪舒缓了一点，干巴巴的开口问道：

    “什么意思？”

    俞意没有解释。

    她垂下眼睛，旁若无物，

    然后平静的，却像是批命般的笃定道：

    “于夕阳西下之时，今日你将必有血光之灾。”

    血光之灾？

    什么意思？

    陆旧懵了。

    他此前从没听过这样的词，但如今咀嚼这四个字，却硬生生感到一股寒意骤起。

    然后理智才慢了半拍的浮现，告诉他——血光之灾，指的是流血受伤的灾祸么？

    陆旧终于反应过来，继而脸色猛地一变。

    他可不知道这“贪狼”“破军”是哪门子的说法，

    但修真之人，无一不对身体最为在乎。

    而自己好心来此，却莫名其妙被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怎能让他不觉得荒唐和恼怒呢？

    此时此刻，陆旧的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

    再看着床上盘腿而坐的俞意，他的语气也不再温和，皱眉道：

    “俞姑娘，我们初次见面，你为何如此咒我。”

    俞意眉目平和，从容回答：

    “时辰一到，立见分晓。”

    她是用这句话来表达命运的准确，在陆旧的耳朵里却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另一个，更危险的意思。

    “你在给我下魔蛊？！”

    陆旧猛地一惊。

    他知道有些魔修可以用语言下蛊，时间到了对方就会发作受伤，

    如此一来，再联系上前面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似乎也能说得通。

    想到这里，陆旧警铃大作，顿时后退一步，手指已经夹住了袖口的符篆。

    但他理智尚在，并未出手，而是用磅礴的神识笼罩了面前的女人。

    修士的神识都具有探查功能，在这种全方位的洗刷之下，俞意身上携带的任何毒虫和魔气都无处遁形。

    很快，神识探查的结果传回来了。

    ——空荡的丹田、逸散的真气、斩断的经脉。

    陆旧愣住了。

    是了，他怎么忘了俞意的仙途已经被废了。

    ……还是被顾兄废的。

    面前人的缺憾触目惊心，

    令他的怒火骤然消失，继而更添一丝于心不忍。

    如今陆旧收回神识，干涩的开口道歉：

    “抱、抱歉，我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她被废成了凡人？

    对着俞意那淡然的目光，陆旧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最后慢慢沉默下来。

    但在心里，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八成是俞意走火入魔，已经精神失常了。

    修仙本就要先修心，修真界因为心境突变，疯疯癫癫的人也不在少数。

    更别说俞意经历了此等变故，

    宗门破碎、父亲殒命、自己也被废成凡人……更是惨上加惨。

    若说她真的神志紊乱，刚才的一切也都合理了起来。

    顾兄废了她，她恨顾兄，连带着厌恶自己这个朋友。

    但她又成了凡人，修为全无，

    所以在混乱的记忆之中，她只能说出魔族的一些诅咒，以此来表达怨恨……大抵就是这样了。

    陆旧在心里已经自圆其说，

    之后再看向俞意，自然也没了刚才的不满，反倒是多了一分宽容。

    ——就是修士看向凡人那般，高高在上的宽容。

    他的目光明明白白的写着怜悯，俞意也不着急，反倒更加心平气和：

    “我不是咒你，我是在救你。”

    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陆旧嘴上没有反驳，心里倒是叹了口气。

    一个被废真气的凡人，连修炼的能力都没有，还能救他这个元婴前期？

    随便一个小孩都会戳破的谎言，如今却在俞意的口中说出来。

    此话一出，便让陆旧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虽说他依旧支持顾兄，但亲眼目睹这种惨剧总是难免让人唏嘘。

    陆旧如今微微叹息，也不打算继续和“走火入魔”的俞意聊下去了。

    毕竟自己的存在是在变向刺激她。

    而且刚才他用神识探查的时候看她身体的机能并无大碍，想来并不需要特别照顾，

    既然如此，这一趟之后，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再过来了。

    这些想法都在一念之间，陆旧如今对着床上的俞意一拱手，转言道：

    “既然俞姑娘旧疾已愈，我就不再这里叨唠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俞意还是一动没动，不发一语；

    陆旧如今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推门而出。

    结果刚把茅草屋的破门推开，一阵清脆的叮当声突然响起。

    是风流惊动了上面挂着的贝壳，撞击发出的响声。

    叮叮咚咚的，在空旷的山野间尤为空灵动听。

    陆旧还没做出反应，身后的俞意却再一次开口：

    “唉，罢了。

    那命铃下面的叶片，你把它拿走吧。”

    话里竟是比他还要无奈。

    陆旧顿时有些好笑。

    命铃是什么他不知道，但那贝壳的最底下确实挂着一片叶子。

    顶端尖，底端心型。

    陆旧不似澹台雪博学，认不出珍稀的还血草，

    因此他只当是俞意彻底魔怔了，也不愿再和她纠缠，干脆拿了那野草般的叶片，胡乱道谢一声就御空离开了。

    看着茅屋外匆匆消失的陆旧，那身影有几分决绝，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

    俞意也从窗口收回目光，笑着叹了口气。

    这一遭下来，她可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她何尝看不出陆旧的那种异样的眼神呢，

    十有八九，他把自己说的那些都当做了胡言乱语。

    但没关系，他很快就会改变这个想法的。

    很快……也就等今天下午吧。

    陆旧就会知道，什么叫做“一语成谶”。

    俞意扭头看着窗外升起的太阳，眉目被映照得如同神明般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