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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晃了晃眼睛,不是刚刚所在静谧窒息的黑暗,亮堂的烛光,是熟悉的邙山住处。
阿离察觉到,自己的一双手居然湿漉漉,一抹脸上,原来全是眼泪,自己不是爱哭的人啊。后知后觉的抽疼一阵一阵涌来,不自觉轻轻抽噎,内心尽是悲凉,那些魔纹、心海、恶龙的眼,难怪……难怪他那么疼……
她推门而出,满脑子一个念头,想见李信,就现在。
迎面撞上高婶,阿离有些意外,打了声招呼,抽不出脑子来理会她。
“阿离姑娘!”
阿离停下脚步回头。
“……”
以前不懂,那些船夫,还有高婶他们,为什么要戴着□□,面具之下,为何又是老态龙钟的脸和身体?一百多岁的族人,其实是本该“自然消失”的普通人。李信吞噬了恶龙,要为李氏一族逆天改命,这就是结果,改了天命,却无法逆天道,诅咒并没有消失,长生依然是诅咒。
“殿下,这几日晚上,都在佛堂受罚……”
阿离不禁皱眉,为何要罚李信,要不是他,邙山的这些人,早就死了。
高婶慢慢摇头,神态痛苦道:“未能复辟,是为失职。”
阿离张了张口,不是的,李氏国运陨落,你们连活着都尚且困难,怎么还……但是高婶他们,知道李信去业海屠龙一事吗?阿离有些迟疑,要不要开口告诉她,但是万一李信守口如瓶呢?他这个人向来有自己的打算,不能说的。
阿离心里暗骂,该死啊,她还得考虑这个。
阿离转身跑回房间,不能这样干等着,李信凭什么受罚啊!必须去佛堂,如果众人不知,她便告知真相。
月亮退在云层背后,阿离脑海中浮现了册封大典那一幕。今时今日,佛堂庭前两侧,站了不少人,戴着假面,很像太子加冕那一日,但在正中间,却径直跪着一人,因为现实是太子问责。
阿离紧紧抱着巨阙剑,一出现,便引来众人的目光。而她的眼里,只看得见李信,那个从一而终的至诚太子。
“阿离来此,是想请教各位长老,三个问题。身如浮草,却要担乔木之责,是否勉强?权宜之计,两害取其轻,是否应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否尽职?”
话音一落,四下俱静。
不碍事,阿离并不打算真的辩论,不过是试试他们的反应。她扫了一眼众人的脸色,见他们神态淡然,松了口气,猜测他们并不知道,李信业海屠龙一事。那么接下来,只需要解释清楚便好。
阿离将巨阙剑置于空中,双手施法,重现记忆,从巫医发现诅咒那段开始。
——咻,虚空中重现的业海石岛回忆,被人打散了。
阿离惊讶望去,一位长辈手持长剑施令,竟是那日迎接的船夫,高叔。
“老臣不知姑娘今日大闯佛堂,究竟何意?”
“我只是想让你们知晓……你们看起来还不知道……”
“不必了!长安种种,业海种种,乃李氏族内之事,还请姑娘回避!”
阿离瞪大眼睛,却还是难以置信。
“你们明知道业海之事,却还要罚他,说他失职……”
心照不宣的秘密,被骤然戳穿,众人面面相觑。高叔旁边的手下,率先开口了,语气强硬道:“请回吧!纵使你是殿下贵客,但李氏的事,岂容你一个外人置喙?”
“我一个外人,也看不下去了!”
原来这么无耻。
原来不需要解释的。
原来那不是淡然,而是麻木。
那手下却比阿离还要生气,脸色铁青,人群中传来小声指责,四面八方,根本分不清谁在说话。
“殿下私自去不死之山,避世数百年,逃避的还不够吗?!”
“他是修行之人,我们只是普通人,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阿离肌肉紧绷,太阳穴青筋突突跳起,感觉血液都停止流动了,这就是他用命换来的臣民吗?不人不鬼,那他呢,不人不魔的怪物吗?
“你们只是衰老!你们的太子,却日夜受魔气侵蚀,万劫不复!”
“你们明知道的,”阿离一字一顿,狠狠道,“怎么可以,坦然无视,救命恩人的水深火热!”
阿离目光扫过在场的人,冷笑道:“你们这么严正,怎么还用李信换回来的命,继续苟活!?”
“你——”高叔横眉怒目,抬手便挥出一剑,剑气直冲阿离脑门。
嗡地一声,白光消失不见,是巨阙剑,它施展开结界,护住了阿离。
阿离还待继续怒怼,却发现自己被禁言了。
李信向她走来,一脸平静,没有责怪,也没有愤怒。他将阿离带走,原地瞬间消失,下一秒出现在山顶。
眼皮上凉凉的,阿离抬头,发现是李信在帮阿离拭去眼泪。
“手还在抖,眼睛也红了,”李信很好脾气道,“果然是兔子啊。”
阿离撇撇嘴,没吱声,任晚风吹拂,逐渐冷静下来。
“我不懂,”阿离低头踩了踩脚下的石子,小声道,“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什么复辟都是徒劳的,你们已经违背了一次天道,根本就没用。既然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凭什么还要怪你、罚你?”
“不是因为这件事受罚的。”
“你别骗我了,高婶都说了,要罚你,左右不过是找个借口。”
“没骗你。”
李信握住阿离的肩膀,微微俯身,认真道:“不怪他们。”
阿离反手抓住他,安慰道:“我们走吧,现在就去极寒泉眼,已经找到方位了不是。治好血月魔噬后,可以好好休息下。”
李信摇摇头,沉默了一瞬。
“我要活到最后一个人族人死去,才能休息。”
李信松开阿离,望向了黑沉沉的夜空,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那种悲悯的神情,再次出现了。
“食人供奉,予之谋福。更何况,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李信必须,要为李氏而死。”
阿离怔怔望他,很明白,他心意已决。
山头寂寂,只剩下山风微微呼啸的声音。
李信很轻地叹了口气,却没再开口说话。
阿离,是他生命中的意外,他以为她会来去匆匆,她却陪伴至今,他以为她很聪明,懂得明哲保身,却为自己强出头,得罪众人。
每一次遇见,每一次都出乎他的意料,如果他开始习惯了,那下次血月来临,会变得难熬了。
“你要是在山里闷……”
想送出山的话被打断,阿离扯了扯李信的袖子,抬起一双汪汪泪眼,不住委屈道:“你太惨了……这么惨,怎么办啊?”
李信垂眸,说实话,比这佛堂上更难听的话,比比皆是。
但是阿离不住地替他责问,不住地替他委屈,他心底竟涌起触动,陌生的感觉在生根发芽,说不明道不白。
可他似乎开不了口,去否认自己没那么惨,去说不用为我讨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