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学医

    项温上前一步,正色道:“徒儿知道,师傅一直教育徒儿,医道乃至精至微之事。修药册,不能有半点差错,不然抓错药、用错药,会危害军中将士康健。”

    项老太医目光如炬,注视着项温追问道:“只有这些?”

    虽然已至深秋,天气已经有些冷冽,但是面对师傅的问询,项温的身上还是出了一身薄汗,额头上更是豆大的汗珠,“愿听师傅教诲。”

    项老太医打量着帐中一起跟随而来的医士,扬声问:“你们可有补充?”

    白宁犹豫片刻,硬着头皮说道:“修药册,对营中医士提升医术大有裨益,尤其是对于不精于药学的医士来说,十分实用。”

    项老太医听完白宁所言,只是点了点头,但是依旧不做评价。

    徐瑾瑜闻着项老太医帐中浓郁的药味,看着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简和头发花白的项老太医,他那脸上已满是皱纹,手也因为长期抓药成了灰褐色。

    她又不由得想起洛南医署的项老伯,二人眉眼极为相似,脾性也差不多,虽然都已年迈,但依然在坚守,他们只是为了那完成自己的岗位职责么?

    她想不是的,不然项老伯不会如他徒儿所说,宵衣旰食写医书,项老太医也不会为了研究羌活和独活药性之分,亲自试药,凭他们的医术和地位,本可以隐居山间,潇洒自然的。

    想到自己来帐中的目的,她从后排走到前边,嗓音轻缓道:“我认为项医士和白医士说的都对,但是说的还不够全面。”

    “接着说。”项老太医眼睛微眯,心道,这个姑娘倒是有点意思,当初入营时那般训斥她,她竟丝毫没有萎靡之态,这几日表现也很亮眼,不知她这次有何见解。

    徐瑾瑜继续说道:“项医士所提议的撰修药册之事,我觉得它之益不只在军营。刚才白医士也说这药册对于不精于药学的医士来说,十分实用。我想需要药册之人,不仅仅是军中的医士,军营之外的医士、药商,乃至百姓都需要这药册。”

    “纵观秦国,还没有专门的药书,系统地记录各种药材。医士对于药材的了解渠道很少,要么是师承,要么是家传,要么是自己的实践经验积累。遇到拿不准,辨不清的药材,没有一本专门的药书对照。另外药商和药农收错药、采错药的事也存在。项医士提出修撰药册,关乎百姓康健,关乎民生福祉,乃是利万民之事。”

    项老太医听完徐瑾瑜的陈述,眉毛终于舒展开来,他习惯性地抚了抚胡子,没想到她竟然真有几分见识。另外,刚才项温说到,此项提议是她首先提出来的,而且她方才陈述,她对于撰修药册一事,肯定认识的更全面,看的更长远。

    但是她却两次强调修撰药册之事是项温提出,只字不提自己,不邀功,不求荣,敢于说明自己的想法,但是又不争锋出头,年方十七便有此心性,实属难得。

    方才看她自信地侃侃而谈,让他不禁想起她那女儿,她也曾跟这般的青春耀眼。随后他目光落在项温身上,问道:“知道自己差在哪儿了么?”

    项温头一低,温声说道:“听罢徐医士之言,徒儿方意识到此事如此重要。我之胸襟不如徐医士,我只是想着军中医士和将士,但是徐医士却心系百姓。徒儿决定,撰修药材,不只要将军中常用的药材编入,军中没有的药材也要将之纳入编写范围。”

    项老太医长叹一声,问他,“你可知此事有多难?世间有那么多药材,你能写完?”

    项温目光坚定,“无论事情有多难,总要有人去做,此事一年完不成,便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况且,此事若我一人来做,定难如登天,但若一群人来做,也并非不可实现。方才我们只是初步讨论,便有好几个药师说要一起编写药册,不过我们写时,还需师傅把关斧正。”

    话音刚落,白宁和帐中几名医士便纷纷上前,跟项老太医表态说自己也愿意一起修药册。

    项老太医难得面露喜色,提点到:“现在暂无战事,你们要做,我也不会阻拦,拿不定的也尽管来问我,但是有一点,你们只能利用空闲时间,军医营的任务不减,每个人所分配的活都要按时完成,否则军法不容情。”

    “嗨”医士们齐声答道。

    众医士都出了营帐,然徐瑾瑜依旧在原地未动。项老太医见她也不走,便问道:“你还有何事?”

    徐瑾瑜一撩衣角,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仰头道:“我想跟您学医。”

    项老太医神色一顿,语气生硬道:“你可知,我不收女徒。”

    “知道,我听项医士说过。”

    “那你还找我拜师?”

    “我想试试,说不定您就改变心意了,愿意收我为徒。”

    “哦?你就这么自信,能打动我?你这几日应该也了解了,在大秦跟我医术一样出名的还有那牛脾气。”项老太医自我调侃道。

    “有所耳闻,在大秦您的医术最好,但是也最严厉,还很固执。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拜您为师,我认为无论是做何事,要有所成,都要严于律己、坚持原则,您的严厉还有固执也并非是缺点。”

    项老太医踱着步子,悠然道:“那如果我固执地认为,女子不宜为医,你也觉得不是缺点?”

    徐瑾瑜挺直身子,嘎嘣脆应道:“那就是您的固执用错了地方,您的观念是对女子有偏见。”

    随后她稍微挪了挪有些酸的膝盖,“大秦律法并未限制女子,在大秦女子可在田间劳作、可种桑养蚕、可织布做衣、可经商、为巫、为医,而且还要服兵役和徭役,我认为大秦女子不比男子差。刚才您说女子不宜为医,没根据,不合理,这是偏见。”

    项老太医看着跪地挺直的徐瑾瑜,不禁有些怅然,他那女儿娇娇,曾经也是这么直愣愣地跪在他的身前,跟他争论。那时她方十岁,扎着两个小辫子,两眼闪着泪光跟自己说:“爹爹,为何你说女子不可为医?我又不笨,我也要跟哥哥一样学医。”

    那时他并未同意,他这老年得女,两个儿子加冠之后,方得这一女,起名叫项娇,更是从小被娇养着长大的。

    他自小便跟父亲习医,深知学医之难,行医之苦,所以,他让儿子传承自己衣钵,收本家的远亲项温为徒,但是未曾动念教女儿医术。

    可是娇娇的性子却极为像他,也是个犟脾气,每天天还未亮就守在他的门前,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爹爹我也要学医”。那可是隆冬之时,天寒地冻,她那小脸冻得通红,柔嫩的小手都生了冻疮。

    妻子本来也是极力反对娇娇学医,想着让她学纺织,学女红,或者什么都不学闲在家里,她们也是养得起的。

    然而见女儿一连半月,都是这般在门口等着,一副不同意便要日日守着的架势,妻子看了也心疼,便抹着泪跟他说,“不若你就让女儿学医吧”。

    然而,他今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当时软了心,应了那声“好”。

    如今,他再也听不到女儿娇软糯糯地喊他“爹爹”了,再也见不到她跑着奔向他了,再也感受不到她抱着他胳膊撒娇了。

    后来他便立下规矩,自己不再收女徒,即使是项家本家的女子,也不再教她们医术。他本以为自己这个规矩没什么问题,这是自己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没想到三年之后,有一个姑娘直言不讳地跟他说,他的固执用错了地方,大秦女子不比男子差,女子不宜为医的观念,是没根据不合理的,是他一人的偏见。

    这些话,何等的熟悉啊,娇娇也曾无数次跟他说“爹爹,我不比哥哥他们差的”,“爹爹哥哥夸我比他们当时学的快多了”,“爹爹,今日我去叔伯的医署帮忙,百姓都叫我项小医呢”。

    他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他问自己,难道,自己真的错了么?

    他抬了抬手,声音有些嘶哑,对跪在地上许久的徐瑾瑜说道:“你起来吧。”

    徐瑾瑜一喜,立马起身,不料跪的时间太长腿麻了,手撑着地起来后差点摔在地上,匆匆站定之后,立马激动问道:“您愿意收我为徒了?”

    项老太医哼了一声,撇了撇嘴,傲娇道:“想当我徒弟哪有那么容易,你也不打听打听,在大秦想拜我为师的有多少,少说都能从我帐门口能排到河西大营外,就你?”然后他眼睛一扫,嫌弃地打量着她,似乎是很不满意。

    徐瑾瑜见他口风有所松动,虽然对她嫌弃,但不再说不收女子为徒,那便还有希望。立马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

    “项老太医,我还是有很多优点的,虽然我现在医术不佳,但我很勤奋好学的,不怕吃苦不怕累,眼明手快心眼灵,收我为徒不会给您丢脸抹黑的,真的。”

    项老太医见她那长得斯斯文文,温柔秀气的,竟然不知她的脸皮如此厚,夸起自己来一点也谦虚,跟那个孽徒项温真的是有的一比。

    唉,也不知他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两个人。他有些认命地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明日起,你来我帐中帮忙,不用去药材库了。”

    徐瑾瑜虽然没等到确定的回答,但是项老太医叫她来帐中帮忙,也是肯定对吧,她喜笑颜开,眉眼一弯赶紧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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