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这场雨下没多大一会儿。雨水顺着坑坑洼洼的路面缓缓流向街头,汇入不知名的河。
江归晚逆着低浅的水流往回走,一步一波纹,轻轻向四周漾开。
回到客栈,她闭眼躺了约莫一刻钟,还是没有丝毫的睡意,索性就这么躺着,在心里盘算去观林山庄的事。
其实也不用仔细盘算。
依着沧月楼暗哨的加急脚程算,霜刃毒解药现下该是已经送到观林山庄。她要做的就是明日买上三匹良驹,快马加鞭赶去琴川。何人对文长风下的毒,观林山庄总要彻查。至于巫晁,只要人还在大魏,便不算难找。
她只是心静不下来。
方才见到的常溪亭,比起初见,今夜的他好似更陌生一点。常溪亭对她,较之前多了一分耐心,一分认真,一分柔软。
这几样掺杂起来,该是亲近的。可江归晚却察觉到疏离。
她从前不曾有过朋友,常溪亭是第一个。虽说男女有别,不能拿她和花妙翎之前的情谊相提并论,但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仿佛隔着雾,似近却远。
“叩叩——”
思绪正朝着更深处去,静谧中忽然想起一阵敲门声。接着便是轻脆的女声——“姐姐,睡了吗?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是花妙翎。
江归晚应了一声,起身燃起烛火,刚打开屋门就看见花妙翎粲然的笑脸。
“怎么不睡?”
花妙翎仰着脸笑嘻嘻地摇头,小手飞快抓住江归晚的衣襟轻轻摇,“白天做了错事,没有求得姐姐宽恕,阿翎怎敢睡呀?”
可爱的姑娘撒起娇来,总是惹人心软的。
江归晚把人引进屋子,深更半夜都不想坐板凳,俩人和衣躺在床上。花妙翎还未开口,江归晚先絮絮说了起来,“阿翎,白天的事,我已不生气。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我不怪你这次放人走,你也勿怪我下次依旧抓他不放。”
花妙翎闻言没说话,她翻身侧躺着,枕着自己的胳膊,把头凑在江归晚枕边。两人挨得很近,近到花妙翎的呼吸喷薄在江归晚的脖颈上,痒痒的,也暖暖的。
江归晚没躲,她继续说:“你跟我讲了你的事。在花霖,你也大约知道我的身世。阿翎,此次入江湖,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我爹下落不明,乾坤剑不知去处,是谁害了我娘,这些我都要查清楚的。我的偃月剑要见仇人的血。”
周遭静悄悄的,只有江归晚的声音响起。她想起什么说什么,话匣子被情绪牵着打开,好似说不完。花妙翎听着,弓着腰越凑越近,几乎是贴在江归晚身侧。
她也开始说:“我无父无母,不知身世来历。师父养我育我,他让我往北去,那我便往北去。他让我跟你走,那我便跟你走。姐姐,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与巫晁和巫缺,恩怨纠葛,像枝蔓一样胡乱缠绕在我心头。”
想起巫缺的眼睛,花妙翎心头就开始酸涩,泪止不住地流,“我伤了巫晁左眼,我想赎罪,但师父把我送去北椋十镜楼至今。我才知道巫缺竟自毁左眼。我一人的错,可我要如何还?”
江归晚也沉默了。如果她是花妙翎,她会怎么做呢。江归晚想不出来答案。
她也侧过身,伸出手搭在花妙翎抓着她衣襟的手上,“既然我们都不知道,那就先睡吧,总归都会有答案的。”
-
细雨笼烟,琴川氤氲在薄雾里。
观林山庄的牌匾典雅肃穆,只是挂着丈许白绸,凭添说不清的压抑。
江归晚牵着马站在常溪亭和花妙翎前方,心中郁结。已经赶了快马而来,然这白绸恍然昭示着又是一场空。
门口值守的弟子见风尘仆仆的三人,以为是收到帖子来参加葬礼的,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为首的江归晚面前,伸手要帖,“姑娘,进山庄要先看一下你们的帖子。”
江归晚三人自然没有帖子,她拿出自己的令牌,递到他手里,“我们不曾收到帖子。我是明山十四宗少宗主江归晚,与贵庄庄主有一面之缘。”
常溪亭把玩着缰绳,听江归晚和人交谈。花妙翎不是安静的性子,她牵着马走上前,好奇地问:“这白绸是为谁挂的?”
守门弟子自己查看着令牌。观林山庄与明山十四宗没有什么交际往来,令牌难辩别真假,但眼前少女若真是明山少宗主,他一个给观林山庄守门的,自是不敢拦着不让人进门。他抱拳行礼,“在下有眼不识,这令牌需得请主家过目。烦请稍候。”
他给其他值守的人打了手势,他便匆匆往里跑。
花妙翎看着人一溜烟跑了,手掐腰就想要喊。江归晚及时出声,“他来不及答,问那几人。”
“哦——”花妙翎蹙鼻头俏皮吐舌,她招招手,喊其中一人过来,“他跑了,那你来跟我讲,这白绸是为谁挂的?”
这人一看就知年岁不大,说话动作都带着青涩,没有先前人的圆滑,“你们竟是不知?”
花妙翎单手支着下巴,更好奇了,“知什么?难不成人尽皆知吗?”
小弟子见人果真不知情,思索着自己知道的也都是鸡毛蒜皮的皮毛,也差不多是路人皆知,也不墨迹,一股脑说了,“这白绸是为我们庄主所挂。庄主被人暗算,伤了心脉,一命呜呼。”
江归晚听此皱着眉。她转头去看常溪亭,常溪亭对上她视线,不动声色摇了摇头。江归晚把话吞回肚子里,跟着静观其变。
“三位——”先闻其声才看见匆匆跑来的守门弟子,“唐公子有请。”
常溪亭跟江归晚并肩走着,低声跟江归晚说着观林山庄,“唐公子是唐季同,文长风养子,据说是观林山庄内定的少庄主。不过未合礼,便也还不算,或有变数。文长风亲生的只有一女,名唤文书瑶。另还有一弟子慕千允,能力出众,天赋禀然……”
琴川多溪水池塘,如今不到夏季,荷花未开。一众春花沿着池边土壤开的茂盛,浅薄的雾落在花瓣上,更添春色。观林山庄内一路走来,亦是遍地花木,如入山林。
三人一路跟着走到见春堂,侍女们端着茶水糕点,礼节周到。
“劳诸位久,有失远迎。”
来人一身白布素衣,身高却消瘦,额上系着白事用的白布,丹凤眼更显细长。他身后一臂之距,跟着一位安安静静、周身生着书卷气的姑娘,也是一身白衣,细腰仿若一手可握,让人望之怜惜。她低垂着眼,长长睫毛一眨一眨,好似振翅欲飞的蝶。
“在下唐季同,这位是师妹文书瑶。”
几人各自见礼问好,落座后简单客套几句,入了正题。
唐季同:“我义父遭人暗算,心脉重伤,药石罔医。姑娘托人送来的灵药也无效。虽如此,但此恩,观林山庄记下了。”
花妙翎心直口快,满腹疑问一字字道来,“重伤心脉,千年人参吊着气,也不是不能救。再者送来的药是解毒用的,听你这话倒像是不知道你们庄主中了毒似的。”
文书瑶攥紧手,眼尾红的好像抹了胭脂,泪眼婆娑道:“什么中毒?”
江归晚记得她去北渊之前,托车夫送文长风来观林山庄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亲手把信收入荷包,放在文长风身边的。江归晚心中疑问太多,但她不可能记错。
“前辈是在太古峰与人交手,那人弯刀染毒,前辈因此中了霜刃毒。我托人送前辈归家之时,写了封信交代清楚,你们不曾看到吗?”
文书瑶听闻此言,立时转头看向唐季同。唐季同皱眉摇头,“姑娘可是记错了?我义父是我和师弟一起在城门口接着回来的。义父当时虽坐着马车,面色有些发白,但绝非是中毒。”
江归晚欲辩解,但不知要如何说。常溪亭自坐下便不发一言,喝完了一整杯茶。他把中间的糕点推到江归晚茶杯旁,不紧不慢开口,“江姑娘的话,文庄主中毒,我是人证。送药解毒,穿红衣服的小丫头是人证。不知,唐公子的人证在哪?”
唐季同在脑中回忆着当天的诸般细节,他唤人去找慕千允。
堂内五人沉默不语。唐季同反复回忆琢磨,他悲痛过深,自文长风身死至今,他都像踩在棉花上,没有实感。日子浑噩,亦真亦假。偌大的观林山庄,师妹文弱,师弟比他年幼,是他一手操办,设灵堂,挂白绸,宴武林。文长风之死,他派师弟带人追查,已有十日。
“师兄!师姐!”
人未至,声先到。秀眉高鼻,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往下延,唇红齿白,是一个亮晶晶又未脱稚嫩气的漂亮少年。他一头乌发扎在脑后,好像在发间挂了铃铛,走进见春堂时叮铃当啷、清清脆脆地响。
文书瑶对着来人点点头,唐季同摆摆手,起身介绍,“这便是师弟慕千允,刚满十七,年岁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