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亚带着乌泱泱一群少年上二十八楼,刷卡进入健身区。
冬夜八九点,没多少人会来酒店顶层健身。
这一层空荡荡,五花八门的健身器材静静立着,在灯光下漆黑澄亮。
尽头拐角处有间更衣室,有对情侣推门而出。
女生低头拨弄着耳机,男生在戴护膝,帽子无处放,顺手就扣在女生头顶。
张中亚略瞥两眼就收回视线,坐上哑铃架,弯腰掂了掂哑铃:“你们谁来和我比试推肩,赢了有奖。”
无人应答。
他抬头,几乎所有人都望着更衣室方向出神。
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看见情侣难免春心萌动、兴致盎然。
一股使命感涌上心头,他这个数学老师今天得做一回人生导师。
于是喝了声:“看什么呢,没见过小情侣啊,大街上多的是。”
一位名叫李玮的刺儿头性格男生撇嘴,环顾左右:“谁看酸臭情侣啊,都在看那妹子呢,对不对?”
周围的人点头。
张中亚回头,少女已经抬起头来,侧仰着脸和少年对话。
虽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嗓音甜净,嘴唇张合间脸颊梨涡若隐若现,衬得五官灵动可爱。
皮肤白透,眉眼精致又乖顺——倒真是个极漂亮的小姑娘。
他抱着胸侃侃而谈:“你们能来这,个个都是学校里的顶尖人物,以后也是天之骄子,走上社会有地位了,到时候什么漂亮姑娘没有?别看了别看了。”
张中亚眸光转动,寻找正面教材的身影:“学学人家徐——”
童斯和:“别学了,徐同学也在看。”
张中亚:“......”
李玮胳膊碰他,低声:“兄弟,你心动了?”
徐昼然目光回敛,轻嗤了声。
周子枫给的耳机一戴上,就提示音量过低,只有左耳出声,开盖看充电仓电量,红艳艳的零。
黎礼无语地把耳机塞回他兜里:“没电了,你下去把我的拿上来。”
周子枫手指壁挂电视:“你看电视吧。”
“电视没意思。”
“那什么,我给你讲故事?”
“会讲爱情故事吗?”
“唱歌总行了吧?”
黎礼摇头:“你唱歌好难听。”
“......”
“行。”周子枫认命,“你耳机放哪了?”
黎礼歪头想了想:“外套口袋?要不就是在行李箱里,你翻翻。”
黎礼目送周子枫进电梯,转头想找跑步机,往里走几步,猝不及防看到一群男生。
他们目光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她。
她愣了愣,视线一一扫过去,在墙角看到了徐昼然。
他靠窗立着,垂注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开口说话。
黎礼一时以为仅是肖似的人,怔着没出声。
直到人堆中有人笑道:“徐昼然,妹妹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一直盯着你看。”
她眼睛都亮了,飞快跑过去:“你怎么也来渡山了?”
徐昼然垂眸没看她,语气有点冷:“竞赛。”
张中亚惊得下巴快掉了,看向徐昼然:“你们认识啊,小姑娘是你同学,还是朋友?”
徐昼然:“校友。”
张中亚笑着问黎礼:“你早恋啊?”
黎礼发懵。
早恋?
指她和徐昼然?
什么异世界的时间线。
徐昼然表情平静,居然也没否认。
既然他没意见,她自然顺杆儿爬:“没错。”
张中亚心里给她竖起大拇指。
一秒承认,不带犹豫。
真勇。
黎礼好奇:“你们要在哪里比赛?”
张中亚说:“渡山师大附中。”
“什么时候考,明天?”
“后天,明天开幕式。”
黎礼还要再说什么,周子枫打来视频电话。
“你再好好想想,耳机放哪了?”
“口袋里没有吗?”
“没有。”周子枫咬牙切齿,“我快把房间翻底朝天了,毛都没见到一根。”
“你等会。”
黎礼打开查找app,选中耳机,只见图标在地图上迅速平移,在一千多公里外停下,她嘴角抽了抽。
周子枫催:“怎么说?”
“找到了。”
“哪儿?”
“......长宁。”
“?”
“对不起。”
“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你那破耳机,在浴室滑了一跤,下巴都嗑肿了??!!”
周子枫整张脸凑近屏幕,表情因镜头变形而几近狰狞,“你给我等着,黎礼。”
黎礼:“枫枫。”
“就算叫爸爸也没用!”他冷笑,“我找个趁手工具就上来收拾你。”
“嘟——”
视频被铿锵有力挂断。
李玮乐不可支:“妹妹,这下要被家暴了啊。”
张中亚卷起手中的书本,狠敲他头:“别拿家暴开玩笑。”
说罢倒真将黎礼护在身后:“没事啊,有我们在,他欺负不了你。”
童斯和点头:“是啊,我们人多势众,他不敢动手的。”
年轻气盛的男孩子,容易同仇敌忾,正义感也爆棚,俱是摩拳擦掌,齐齐望着出口。
周子枫拎着从保洁那借来的鸡毛掸子,从电梯门出来就高声喊:“黎礼,给老子出来。”
黎礼要走过去。
被张中亚一把拉回去。
黎礼:“其实没关——”
“嘘,你躲徐昼然那去。”张中亚把她推向墙角。
周子枫步入健身区,骤然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礼”字卡在喉间,他瞥视周围,看到了徐昼然,以及站他身边的黎礼。
周子枫咬后槽牙。
“徐昼然,你至于吗?”
他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从长宁追到这来,喊人搞我。”
徐昼然:“?”
“我承认最近是有点针对你,但你真的问心无愧?”
徐昼然漫不经心:“我愧什么?”
“你要愧你心思不单纯。”
李玮谈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女朋友被好兄弟插足抢走,逐渐回过味来,扬下巴。
“徐昼然,你挖人家墙角啊?”
张中亚一脸凌乱。
他是领着省队参加冬令营,不是参加男寝夜谈会啊。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走向。
他以拳抵唇,重咳了声。
周子枫偏头朝声源看去,这才注意到被少年们遮住的矮胖中年男人,吓一跳:“你是?”
“他们老师。”
黎家向来有尊师重教的传统,周子枫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老师好。”
张中亚拨开人,抽走他手中鸡毛掸子:“做人别那么暴力嘛,有话好好说。”
“哦,好。”
“那什么,”张中亚手掌胡虏着鸡毛团,斟酌措辞,“你小女朋友......”
周子枫面色一凝,掏掏耳朵:“谁?”
黎礼眨巴眼:“周子枫,你有女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周子枫:“我他妈......自己都不知道。”
童斯和:“啊?”
李玮:“你俩不是那种关系啊?”
周子枫一字一顿:“我俩哪种关系?”
李玮摊手:“情侣呗。”
“......”
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其实。”
黎礼与徐昼然挨得更近了点,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我们才是真情侣,他是第三者。”
周子枫:“?”
你他妈更离谱。
误会解开,周子枫是到哪里都逢迎得开的性格,很快和这群男生打成一片,谈足球聊游戏指点世界局势。
张中亚时不时横插一嘴,聊得热火朝天。
黎礼对这些话题无感,没有耳机听歌,也不是很想上跑步机。
数小时舟车劳顿,她其实有点乏困,如果不是被舒雅和周子枫赶鸭子上架,她这会肯定抱着被子睡着了。
勉强撑起眼皮,打了个呵欠,正要伸懒腰,左手被一股力道固着,没能抬起来。
她低头看去,原本只是虚携住徐昼夜的手,不知何时变成了十指相扣。
他的手掌宽瘦,能将她手完全拢住,掌背肌腱微突,连着修长有度的指骨。
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但到底是男性,肌肤要比她的糙一点,相触时磨得有些痒。
黎礼还未开口。
徐昼然先发制人,眼眸也跟着垂下去,一副被占便宜的模样,慢条斯理说:“你还想牵到什么时候?”
黎礼:“......”
她手劲下沉,借势踮脚,在他耳边轻声:“徐昼然,我带你去个地方。”
周子枫余光瞄见两人动作,拔腿要跟,被张玮扯住胳膊。
“哎,你还没说完,不准走!被嘲笑菜鸡之后拿五杀,对方是怎么个态度,那声爹喊了没?”
黎礼牵着徐昼然直达酒店顶层。
晚餐时堂姑黎迷介绍过,这里的露天花园景致好,还能俯瞰渡山夜景,很不错。
绿草如茵,小径通幽,其间错落分布着白色帆船帐篷,像漫天夜海中泊着的轻舟。
空气里有草野特有的沁冷感。
渡山多雾,星空朦胧。
黎礼在木墩凳上坐下,托腮看向徐昼然,雾气下沉,萦绕在她瞳中,便显得有些含情脉脉。
“徐昼然,我和你说个秘密。”
徐昼然和她对视两秒,突然就收起了散漫的站姿,低笑了声,脚勾过凳子,侧身坐下。
“你说。”
黎礼清清嗓子:“虽然我从小在长宁长大,其实我应该算是渡山人。”
徐昼然:“就这样?”
黎礼:“就这样。”
他自嘲笑笑:“我以为......”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要说——”
徐昼然面无表情,“你是外星人呢。”
黎礼:“......”
为什么徐昼然说话总阴阳怪气的。
经常把天聊死。
她努力盘活话题:“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徐昼然难得顺她一回:“嗯,为什么?”
“因为我祖籍在这里。”
黎礼凭眺远方高楼大厦,“以前偶尔过年也会来这边拜拜年,不过我上次来渡山已经是四年前了,这里变化好大。”
“这次是来旅游?”
“不是,我叔公走了,过来参加白事。”
“那他呢,”徐昼然顿了顿,语气平平,“周子枫。”
“他也是。”
徐昼然呵了一声:“合着你们俩一个叔公?”
黎礼点头:“是啊。”
徐昼然没信,笑了笑:“偷偷喝酒了?说什么胡话。”
“这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个秘密。”黎礼笑眯眯,“周子枫出生时,家里初定的名字是黎枫。”
“黎明的黎,枫树的枫。”
徐昼然眉微微蹙起,不解地看她。
“我爷爷四十九岁才得的儿子,很不可思议吧?”
“所以他是你......”徐昼然眼中总算流露出点意外情绪,声音难以置信,咬字加重,“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