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明明她在外一向任劳任怨,可自从得知邱母去世的诸多不确定,哪怕有对方再三否认,她也再也无法静下心。
真想现在就跑出去……邱雨如此想着,先吓了一跳,却很快平复了心情。
要说现在与过去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她似乎开始习惯凡事先考虑自己。
不过,工作还是要做。
邱雨将给杨母点明要吃的食物弄好,扯了个出去买配料的理由出门。
时值下午一点刚过,杨母要午睡,也提不起精神去盘问她到底去哪里。
与骆鸣见面的地方距离小区不远,走路十分钟不到,便抵达骆鸣选的咖啡馆。
小地方的许多居民虽然也喜好常坐咖啡馆,但好在今天是上班日,此时客源多为上班族买杯咖啡带回工位,邱雨走近几步,一眼就能看见靠坐在窗边的男人。
或许是疲劳的缘故,骆鸣垂头阖眼,深色的冲锋衣竖起衣领,一贯冷硬的下颚线沉在里面,但他又能很快感觉到邱雨的目光,转过头,与她正正好好地对视上。
“这里。”骆鸣扬起下巴,冲她微笑招手。
邱雨迈出去的脚却顿在半空。
似乎……哪里不对劲?可她怎么想不出,摇头挥去那点疑惑,走到他对面坐下。
骆鸣问:“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坐一会就得回去。”
他也不坚持,沉吟道:“习惯吗?”
说习惯也习惯,不习惯也不习惯,只是工作而已——邱雨一五一十地说了,没忽略掉对面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不想猜测,索性单刀直入:“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男人却笑,“我陪父母旅游,到这里了,来看看你。”
骆鸣脸色如常,但邱雨这些天有如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联系到一起,更别说骆鸣的理由并不能说服她。
两人沉默片刻,同时开口:“你——”
又停下。
邱雨闪着眼睛,望向对面。
骆鸣是雷打不动的温和面容,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就不再有冷硬态度。
邱雨突然发现,在骆鸣那儿,自己想不起来的变化多得去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
她陷入了一种既甜又苦的情绪里,又反刍着过去的纠结,可现在早已不比过去,她的胆大妄为似乎有了更明确的动向。
如果他再问呢?
邱雨觉得,如果骆鸣真的说了切中自己内心的话,她大概便能获得勇气,将困扰她已久的东西全部吐出。
一切,只需要一个出口。
她深吸口气,定定注视对面。
咖啡馆内机器嗡鸣杯盏伶仃,林林总总的声音在耳边穿行,而他们似乎都失去了言语的动力,只是相互看着,仿佛能在各自眼中看见对彼此最期盼的影像。
骆鸣沉默着。
他明白自己为何而来,也能大概猜到对方为何如此惶然不安。
但早已准备好的话,在真正见到邱雨的脸色变化时,却又倏然消散。
如果她不愿意说呢?
骆鸣已经告诫过自己,会永远遵从内心来对待邱雨,以免再次出现不可挽回的结果,可眼下的角力点非同寻常,他确实没有办法代做抉择,只能等待。
这个时候,有服务生走过来,询问点单。
骆鸣示意对面:“喝什么?”
邱雨摇头:“我不好待很久,家里还有事情。”她把之前杨舒晴交代给杨母改善胃口这回事大致说了说。
骆鸣点头,给自己点完美式后说道:“忙的话,今天就算了。”他盯着她,眼中含着沉沉一片的情绪,“有事联系,这些天我都在。”
“都在”二字掷地有声,似乎是承诺,却又充满了虚无的不确定性。
邱雨不由发愣。
直到脸颊被温热轻触,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什么值得珍惜的宝物。
“放心,有我在呢。”耳边吹来喟叹的微风。
邱雨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家,只是当推开门,在看到枯瘦的老人向自己投来不掩尖锐的一眼时,心中的蠢蠢欲动便愈显清晰。
这天晚上,注定过的艰难。
邱雨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断走神了,准备晚饭时食材常常从指间落下,收拾餐具时又差点将碗摔在地上。
杨母坐在沙发上,皱眉看着餐厅那边,又偶尔低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可拨出去的视频通话永远无人接听。
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愠色。
等邱雨走过来,准备照着平时安排带杨母去擦洗身体时,不留神被对方甩开胳膊。
她愣了愣:“凌阿姨?”
杨母皮笑肉不笑:“小邱,阿姨对你还不错吧?”
邱雨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劲,刚要开口,却被对方打断:“不想干就别干,想来照顾我的人多得去,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这番话,杨母早憋在肚子里了,自从杨舒晴之前电话要她别对邱雨发火,就不吐不快。区区一个保姆,有什么需要她好言相待的价值?
她呵道:“原本杨舒晴要把房子送你,我就千万个不乐意,你现在倒真敢给我脸色,别忘了,这房子挂我名下,我不点头,你一个子儿都别想捞!”
类似的话语邱雨不是没听过,可眼下站在客厅,承受杨母喷涌的狂怒,眼前景色也随着扭曲晃动。
耳边还在喋喋不休:“你既然过来照顾我,就要以我为先对我负责,不然我随时可以炒了你,知道吗!”
邱雨下意识地捏紧手指。
她从未像此刻感觉到难以控制的晕眩,并在心里升起源源不断的厌恶。
尽职照顾确实是工作本分不假,可这便代表着她要任人唾骂,同意对方时刻碾压自己的尊严吗?
而这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对方女儿对自己好,提出过要送她房子?好笑的是,她根本没有答应。
杨母见邱雨不说话,以为是自己一番敲打有了效果,满意地伸手:“扶我去洗漱。”
邱雨垂眼。
手背皮肤发黄又薄,能看清几乎要破出的道道掌骨,上面落着好几处老人斑,看着也可怜,但联系邻居的说辞,又会感觉眼前人并非完全可怜。
邱雨心里交战许久,又在突然间,从角落里抬起一道声音:“放心,有我在呢。”
她感觉到有个念头正缓缓落下——有所依靠已经很好,可决定,终归需要自己做下。
“小邱,你听到没有?”身边尖声刺耳。
而邱雨看向杨母,平静道:“好,您跟我来。”
不过,就算决定成型,在现实里成功用上也需要一定时间。
邱雨不想拖延,但如何给杨舒晴开这个口,她始终想不出来。
如此琢磨到给杨母洗漱结束都得不到结果,邱雨又不愿立即回房睡觉,看了眼时间还早,便等杨母安然躺在床上后,走去附近超市买些生活必需品。
黑压压的天色下,寒风不时卷过身侧,挡在厚重衣物下的皮肤受惊似的掀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邱雨快去快回,为赶时间,她走了小区里的窄路,连路灯都只颤巍巍地亮了一盏,光线所能铺开的最外层,黯淡到连自己脚尖都看不太清。
她垂眼,心不在焉地挪步,一点也没发现耳边轮子轧过路面的动静接近得越来越迅猛,然后,倏然一股从腿到脚的力气袭来,她被撞得向前扑去。
手里塑料袋子甩出老远,伴着无法忽略的碎裂声,从里面沁出大片液体。
邱雨彻底回了神,撑着胳膊想先站起,可左脚一动就痛,不确定哪里出了问题。
身后脚步靠近,怯怯询问:“阿姨,你能起来吗?”
她勉强回头,眼前看身形是个小男孩,身边停着辆平衡车。
“我……嘶!”邱雨缓了缓又试图动,可这一次,不仅从左脚袭来巨大痛意,连胳膊也跟着疼得卸了劲,仿佛棒槌直接重重敲打在骨头上面。
很快有人赶来,是小区保安与几个在附近散步的居民,其中凑巧又有隔壁阿姨的身影。
“我认得,是我隔壁的保姆,照顾他们家老人。”阿姨本想把邱雨拉起来,结果看她不行,又转头问小孩,“你家大人呢?”
小孩怕得大哭。
好在围过来的几人都在干事,一边问出小男孩住址去叫家长,另一边直接拨打120,小男孩的母亲很快到场,态度尚可,当即决定陪她一起去医院看诊。
十分钟后,救护车抵达,邱雨被抬进去。
她终于想起还没告知杨母,被邻居阿姨拍胸脯揽下任务。
“你安心去医院,我去给你讲。”阿姨说道。
邱雨本来就痛到脑子发懵,索性同意。
救护车去的医院就在附近,三甲,晚上急诊人不少,来来往往的喧闹吵得不可开交。
轮到邱雨看诊时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大夫开了CT去做,结束后又是长时间的等待。
她躺在担架床上,肇事方正去附近打电话,身边没人,偶尔其他病人家属经过,对她投以奇怪的审视。
邱雨不自在地扭过头,面朝墙壁,努力忽略心里不断翻涌的酸楚与羞意。
她又想起了母亲,那一年,母亲晚归学校时遭遇车祸,也是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医院走廊吗?没有亲人相伴,也无人问候,被迫一步步地走向她命运的拐点。
眼角渐渐潮湿。
就在此时,手机响起。
邱雨看见是杨舒晴来电,赶紧擦了把眼睛去接听:“舒晴姐?”
“小雨,你没事吧,我接到我妈电话真是吓死了。”电话那边咋咋呼呼,“医生有说什么?到底什么情况啊?”
她问题问的一点都不带喘,邱雨很难招架得住,等耳边呼吸听着没那么急促了才说:“CT已经拍了,在等医生回来看情况。”
也正是巧,她刚说完,就见医生虎虎生风地走近:“邱雨是吧,来看片子。”他向周围转去一眼,又皱着眉去叫男孩母亲。
男孩母亲姗姗走来,挂着笑:“医生,麻烦您。”
电话那边,杨舒晴也不再吭声,明摆要听完医生下诊断。
邱雨从未经历过这样被好几人瞩目的时刻,被推进室内后,医生转过电脑点点屏幕:“还好,关节没问题。”
CT片子里,她的脚部骨头明显错位,但并非那种需要动手术的伤法,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疗养必不可少。
女人见状松了口气。
杨舒晴也连称幸运。
邱雨脚上打完石膏便被送回去,一路上女人殷切叮嘱,要是生活不便或者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她含混地推拒,心跳却在越发接近杨母住处时不自觉地加快。
进屋后,这个时间点本该睡下的杨母坐在客厅,看她跳着进来,忍不住皱眉道:“你扶着点椅子,别吵到人。”
她讷讷应下。
杨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看邱雨身形歪歪扭扭,也实在说不出,等人回房后也回了房,只是门重重摔上,仿佛情绪外泄,让人无从忽视。
邱雨便是如此,脚上疼痛扰人安眠,她心里又存着事,在床上翻腾半天睡不着,只好起身悄悄向外,拉开条门缝。
杨母的大嗓门肆无忌惮地闯入耳中。
“——她是来伺候我的,没用了当然得走,不然我每天来照顾她吗?”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她扯着嗓子,“杨舒晴,你要做好人我管不着,但她你得给我处理好了,万一以后报复来了——”
邱雨听不下去,匆忙把门关上。
砰的一声,或许惊醒了杨母,她嗓门稍敛,很快就听不见了。
“小邱?”几分钟后,有人来敲门。
邱雨死死咬唇,没吭声。
她听着脚步远去,过了不知多久,才撑着那条完好却酸胀的腿挪回床边。
手机屏幕正亮起,杨舒晴已经发来消息:小雨,朋友给我推荐了个阿姨,明天对方上门,你好好养着,不用操心。
邱雨本能地想回复道谢,手指却在半空不住颤抖。
刚才杨母便来试探她听到多少,难道没把她听见的这件事告诉杨舒晴吗?
这些天照顾下来,邱雨虽然对杨母不算多了解,但唯有一点很确定,但凡风吹草动,对方只能、也一定会去告知杨舒晴。
那么,在这样的情形下,杨舒晴还能发来这样一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邱雨第一次对自己信任的雇主产生了如此质疑。
但质疑不过稍许,便被更强烈的念头取代。
她唇哆嗦着,手指却在通讯录里本能寻找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然后点击。
二月的深夜,一切都是静谧且萧瑟的,除了骤然传至的咔哒声,随即温声入耳:“小雨?”
那是她至今都无法割舍的贪恋,与活着的勇气。
“骆鸣,帮帮我。”邱雨冲着手机,第一次在骆鸣耳边流露出如此深重的哭腔,“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