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延今年二十又六,虽然家境一般,但叔叔和伯伯膝下无子,把他当自家儿子看待,宁愿自身省吃俭用,亦供着他读书。
这些年来,叔伯们见他读书不咋样,也曾气馁过,及至后来得知“县试有猫腻”,便通关节(注1)让余延过了县试。
但府试是知府主持,他们余家没有能力通这个关节,便有些气馁,大伯年纪大了,想着若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不如回家做个生意。
不想今年春天余延竟过了府试,虽然名次靠后,但让他们有了些指望。
再往上便是院试,过了院试就成为秀才了……
此刻余延听到赵学正说让自己照顾谢彦,便斜着眼觑着站在学正身边的小小的身板,真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多少。
只是自己的儿子说话还流口水、打结巴,最多只能认几个简单的字,他是真的不信眼前的“画中童子”能进天字班。
他身边的几个大龄朋友告诉他谢彦的身份后,他不由得吹了一声口哨。
谢家的那个县案首不就是靠关系得来的吗?
“学正大人这是收了谢典史家多少银子才会让这么个小人坐到天字班的课堂上!?”余延一边说,一边对赵学正翻着白眼责问。
余延这么一说,全部学子的眼睛都盯着赵学正了。
这里的学子跟启蒙班不一样,启蒙班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幼童,这里的学子大都十几岁了,懂的比较多,绝大多数人对“走后门”的事情恨之入骨。
因为过于激动,赵学正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大声呵斥余延“胡说八道”,“在他的任期内绝对不能出现这种事情”。
余延也不甘示弱,站起身来点名道姓地说了天字班几个“关系户”,然后一个个地数落那些“关系户”都是些渣渣。
那些人被点名道姓后,都不由得低下了头。他们曾经引以为荣的事情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引以为耻。
结果,赵学正告诉他这些事情的发生都不在他的任期内。
余延楞了楞,回想了一下,赵学正是今年上半年来的,那些丑事的确是上一任学正干的,不过他根本就不相信会有人那么清白。
他活了二十几年,六岁那年就来到县学读书,在这里二十年,可谓是个“老人”了,看多了各种猫腻,便不会相信眼前的“三羊胡”会是个纯粹的好人。
那些“既做婊子又立牌坊”的事情,他可是见的多了。
只要抓住眼前的小人儿的证据,看他的狐狸尾巴还往哪里藏?
他因为个子大,坐在了最后一排,远远地用手指指着谢彦:“最起码能熟读四书中的两本才能进天字班,我就不信他这么个小人儿能会!”
他说的咬牙切齿。
“我也懒的为难他,这样罢,他若是能完整地背四书中的任意一本,我…叫他爹!”
只是下一刻,他便看到“画中童子”甜甜地答应了一声:“诶,我的乖儿子!”
全部的学子捧腹大笑,连赵学正也忍俊不禁,眯眯眼变成了一条线。
原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变的轻松了许多。
余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狠狠地瞪了一眼谢彦,然后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斜眼看着赵学正:“若是他背不出来,怎么办?”
赵学正让余延不要这么咄咄逼人,说了一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话。赵学正的苦口婆心意在挽救余延等人的自尊心,但在余延看来,赵学正只是心虚而已。
不等赵学正多说,余延提出了条件,若是谢彦背不出来,让他去知府那里认罪。
在余延看来,赵学正已经跟尚县令以及谢典史“勾结”了,若是要让他“正法”,必须去上一级的官员那里“认罪”。
赵学正摇了摇头,话被余延说死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也无可奈何。
此刻,谢彦觉得是时间要教训一下眼前这个认“死理”的人了。他大大方方地对余延道:“背两本书用的时间太长,这样罢,四书的范围内,你说上句,我说下句,或者你说下句,让我说上句,都可。你可以看书问……”
所有的学子都瞪大了眼睛,四书范围之内随便考?!
他们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说。
顺着背诵还有一种惯性思维,随便从当中挑一句,让说上句或者下句,这难度提高了不是一星半点。
余延的眼珠转了转,他觉得这小子太狂妄了,他恨不得立即将他“拿下”。
让他来考他?那他可不会“尊老爱幼”,他要好好为难一下他!
他翻开了自己认为最难的《孟子》,随意地翻了一页之后,读了标题,让谢彦往下背。
谢彦不带任何犹豫的行云流水般的背诵惊呆了天字班的每一个人。每个人心中都有杆秤,若是自己来背,定然不会如此流利。
“巧合,巧合。”余延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跟着往后翻了几页,可是无论怎么考,人家都能一字不落的说出来。
接着《大学》,《论语》,《中庸》,全部翻遍了也没考倒谢彦。
秋末的天气带着一丝寒冷,他的头上却出现了豆大的汗珠。
“对了,对了!只会背不懂意思也不行的……”
可惜他问到哪里,小嘴里面都能阐述精准的意思。
颜面扫地,他以后还怎么混?
一时间,他竟然急的满头大汗,汗水流到了他的睫毛上,掉入眼眶里,他不禁狠狠地眨了眨眼睛,汗水又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延哥哭了!”余延身边有人猛然惊觉铁铮铮的汉子竟然哭了,真是不可思议。
紧接着全班人都回头看着余延在“擦眼泪”。
“看什么看,老子擦的是汗,不是眼泪!”
但在全班学子眼中,他擦的的确是眼泪。
最后,余延实在坚持不住了,把手上的书随意一扔,离开了学堂。
他不想学了!
一个垂髫小儿,年龄只是他的一个零头,学的竟然比他还好,他还学什么!?
学堂中,其实不止只是他这么想,好多人都自愧不如地低了头。
谢彦转头看向了身边的赵学正。
他知道赵学正的苦心,想要让他“藏着”,不要伤害这些人自尊心。
但既然刀锋已经出鞘,又岂是能藏的住的?
还不如用这刀斩断那些人妄念。
越是宠着他们,他们越是不知天高地厚。
赵学正叹了口气,昨日谢彦只说自己会《大学》和《孟子》已经是藏着了……
他安排谢彦坐到了第一排。
谢彦环顾了一下,即便是第一排,自己也是那个“小不点”。
“认识一下,我叫柴成。”
谢彦的背被拍了一下,回过头来发现一双“青蛙眼”瞪着自己。
柴成见谢彦回头,谄媚地笑了笑,露出了一排飘牙:“我叫柴成,柴火的柴,成功的成。”
谢彦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回过头来。
如此神童,他们还是第一次亲眼瞧见。谢彦一下成了全班学子的“焦点人物”。
下课之后,好多人围着他,问他该怎么学习。
“这……多多努力,不懂就问……”他说了一堆“付出努力就能成功”的话激励他们。
可惜,这些人不是启蒙班的,听几句激励的话便像是打了鸡血。
最后,他们绝大都数人知趣地知道“人跟人是有差距的”,有天赋的人轻轻松松能达到,大都数人终其一生的努力也无法望其项背。
人走的差不多了。
谢彦的后背又被人拍了一下。
“你这么懂,不会的都问了谁啊?”
谢彦一回头,便看到那双青蛙眼看着自己。
“我叫柴成,还记得我吗?”
谢彦点了点头,这么有特点的一个人,他怎么会忘记。
“你不懂的时候都问了谁呢?”柴成又重复问了一句。
“县案首哥哥。”谢彦道。他知道谢子瑜“县案首府试垫底”的事件,让很多人瞧不起他,认为他这个县案首当之有愧。
他之所以这么说,一是他的确问过谢子瑜问题,二是他想要为谢子瑜正名。
即便谢子瑜县案首的事情有猫腻,跟他本人也没有太大的关系,那都是方氏一手操办的。
在他看来,谢子瑜即便不是县案首也是凭借自己本事过了府试的,最起码熟读了四书才能去考试。
最重要的是人家才八岁!
八岁的孩童能过府试,是当之无愧的神童了。
柴成“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啊。
“他跟我一样,熟读四书,理解的比我好。”谢彦笑道。
几天之后,谢彦知道自从“他在天字班显摆才华”后,天字班的好些人自惭形秽,生出了厌学情绪——不来上学了。
赵学正一一走访了这些人的家庭,做了思想工作之后,有些人才重新上学。
其中有两个学子是怎么做思想工作也做不通了,赵学正只好放弃。
余延倒是来了,只不过是恹恹的模样,像是伤了很大的元气。他冷眼瞧着谢彦“天真无邪”的模样,看着他尽情地玩、尽情地欢笑,依然学的非常好……
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他的高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