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姐姐…”
不奈城,岁安医馆,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一瘸一拐的趴到柜台前面,拉着公冶江雪的袖子。
小女孩名叫赵婉,是邻居家的小童,因性格胆怯,父母不喜,总受欺凌,于是时不时的就往医馆跑,也能躲避不少责骂,毕竟岁安医馆背靠阎主,没人敢在这里惹事。
公冶江雪正怔怔出神,被人扯了衣袖,低头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小丸子?”
“阿雪姐姐,那边天空怎么回事?…”
小丸子指着门外的天空,好奇道。公冶江雪抬头看去,只见灰暗的天际亮起了一线紫色,好似天空扯开了一条缝,微弱的光影正噗嗤噗嗤的往外冒。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色。
公冶江雪看得呆了。
小丸子怔怔道:“姐姐…天…好像要亮了?”
是啊…这金色怎么和人间的日出那么像,可魔域明明是没有日出的呀…
正出神间,一群男子忽然闯了进来,领头的是一个蒜头鼻细眼男子,他一进来不由分说的就是一通大骂,等骂过了瘾,缓了缓,指着公冶江雪的鼻子怒斥道:“你们岁安医馆胡乱医治,我哥用了你的药,病得越发严重了,发烧了整整三日啊。赔钱!!得赔一百两银子!!”
阿慧是医馆的伙计,她心中恼怒,迎了上去:“你..你简直强词夺理,你哥哥那日都要病死了,我们掌柜为他治了一宿的伤,就了他一命,分文未取。你怎好意思来讹钱?!”
“你的意思是我胡搅蛮缠?!”
蒜头鼻男子厉声大呵,猛得一拍桌子,小丸子吓得钻到公冶江雪怀里,瑟瑟发抖,他大声道:“我哥白日都好好的,从医馆出去就卧床了。”他朝着四周询问:“你们说是不是?”
跟着进来的男子们纷纷附和,举着棍子,一副义愤填膺模样。
白日好好的无非是回光返照,回去卧床是必须好好修养,但现在,这些简单的道理讲不明白,公冶江雪无奈叹了口气,拍了拍小丸子的后背稍稍安抚,然后朝着人群道:“你哥哥病了,可以带他来,我必将把他医好为止。”
“怎么可能?!”男子情绪骤然窜了起来,大声道:“我怎可能带他来再来你这庸医这受苦,这次必须赔钱!赔钱!!”
换了以往,没人回来找麻烦,换了以往,她也根本不缺这五十两银子,但自从哥哥去世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每日都有让来找麻烦…她又不忍心关了医馆,断了那些贫困的人生的希望。
她只能不断的破财消灾。
公冶江雪紧紧抿着唇:“…我没钱。”
“没钱?!”蒜头鼻男子鼻子撑得老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可能没钱。
他朝着身后一挥手,一声怒吼:“兄弟们!给我砸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蒜头鼻男子始终没有听到预料中的打砸声音。
医馆里是死一般的静…
他疑惑回头,那群人拿着棍子,左看看右看看,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上前一步。
“怎么了?!”
又是一阵沉默,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纠结了半天,支支吾吾道:“这样不厚道啊大哥…”
厚道?!
居然会在这家伙嘴里听到厚道两个字,不奈城之中一向是武力为上,谁强大了,谁便是正义,谁便是厚道。
蒜头鼻惊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还没等他从诧异中回过神来,他最亲密的跟班胖鱼也支支吾吾的道:“是啊…豹哥,岁安医馆救了我娘亲好多回…没有小雪,我娘亲早就没了…“
蒜头鼻一拍胖鱼的大脑袋,怒斥:“你混蛋今天抽风了吗?!”
到底怎么回事?
这小子不是一直嫌弃他娘浪费粮食,一把年纪了还不死吗?!
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胖鱼嘿嘿一笑:“我娘亲把我拉扯大也很不容易,我现在突然觉得,我之前简直太不是人了,我就觉得…得孝敬他老人家…”
胖鱼说完,那群汉子情绪慢慢点燃:
“是啊,大哥,岁安医馆砸不得啊!”
“不能砸,小雪姑娘那么好…”
“我妹妹的病,只有小雪姑娘能治好!”
“是啊,我现在越想,咱这样做真不厚道!”
说着说着,越发觉得自己来这里闹事的行为简直太畜生了。
他们也不知怎的,今儿一早起来,就觉得心口特别难受,总闷闷的,可能是要下雨的关系,但那天幕一直低垂着,隐隐约约有光,却一丝雨点都没有。
而跟着豹子哥来医馆闹事是几天前就说好了的事儿,就算今天不愿意,也得来。
但这次来了,越闹事越觉得不得劲,完全没有以前在街上□□的快意,只有无尽的憋闷,难受。
说着说着,一个壮汉把棍子一扔,大声道:“豹子哥,这钱我不分了!医馆不能砸!!说什么也不能砸!”
这群人气冲冲的,棍子慢慢都开始对着自己,豹子心中怵了几分:“你们..都怎么回事?!”
一百两银子呢?!
又不是必须要砸。
阎主的妹妹,她能缺少银子?!
只要她给了就完事儿。
但豹子的气焰越来越焉了,因为他发现,医馆门口也围拢了一群路人。
天空越来越亮,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纷纷怒斥他,讨伐他。
“太混蛋了!”
“是啊,岁安医馆医术那么好,救了那么多人,也能信口雌黄的。”
“简直太不人了!”
在人群一片嘈杂喧嚣之中,小丸子清脆的喊了一声:“你们看外面!!!”
众人循声看去。
天边一轮金日,红彤彤的,缓缓升起,阳光透过云霞,像铺洒着金色的瀑布,将整片天空,慢慢点燃。
不奈城中,阳光终于照了进来。
“天啊!!!”
“天…亮了!!!”
人们惊得忘记了呼吸…
魔域是没有阳光的,他们只在书籍画本上看过,只有少数修为高的人,能翻越千里关山,去人间看看阳光。
而他们中,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没见过阳光。
在不奈城唯一能称为阳光的,只有鬼槐圣树。
而圣树也只在魔尊回来之后才亮了,之前也寂静了十多年。
只有红彤彤的灯笼和蜡烛,能寄托一些对阳光的想象。
眼前的阳光让人们惊诧得如雷贯彻,只闻到彼此的心跳声…
在长久的惊诧沉默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呼喝,伴随着激动的泪水,彼此给予热情拥抱,就算身边是陌生的旁人,也毫不吝啬的拥抱。
欢呼几乎沸腾。
“亮了!!”
“不是做梦吧?”
“天…亮了啊!!”
公冶江雪亦然呆怔在原地,她看见了原本仇视的人在彼此拥抱,原本冷漠的人在相互问好,看到了原本厌弃小丸子的父母在抱着她心疼痛哭…
第一次在这些人脸上,看见了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眼中不知不觉盈满了泪水,然后,她看向天空。
哥哥,魔域,也有光了…
三岔村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只因在三岔路口而得名,村民大多养殖耕地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女子瘦瘦高高,年纪很轻,容貌清秀,穿着雪灰色布衣,头发用浅色的布巾挽起,在河边洗衣裳。
旁边的刘婶热情的打招呼:“来洗衣裳了啊!”
日日都见面,日日都是这么几句寒暄,女人笑了笑,挽起发丝使劲捶打衣裳。
几个从城里来的男子在河边横木桩子旁吃酒聊天,最近仙门之中大事频发,消息甚至都传到小小乡村。
一肿眼男子道:“城里张榜,仙门扩大招募呢,你们不去试试?”
旁边人磕了口瓜子:“试什么试?现在别去…过阵子再说!”
“为什么?”
他夸张道:“你们不知道吗?仙门出大事了,天一宗宗主,仙门尊主徐述白…居然是魔!!”
旁边人惊诧道:“啊?!天呐….那还了得!”
那人唾了唾沫:“不过已经没事了,被几大仙门联手诛杀了,死得干干净净。”
一人在旁边津津有味啃着地瓜:“天一宗…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记得隔壁村阿照不是去那里修仙了吗?”他吃得香,朝着旁边矮些的男子道:“…..哎妈,他回来了没有?”
矮个子摇摇头:“…这我咋知道。”
他又嚼了口地瓜,不屑道:“就我说,修仙,还不如种红薯。”
旁边一人纠正他道:“话不能这么说,修仙前途还是很好的,修出来能赚不少钱呢,那些仙门贵族哪个不是出手阔绰。而且我听说啊,现在的仙尊是徐江崖….那可是个好人,对弟子不错!跟着他好!”
徐江崖生前多行义事,品行高洁,江湖无人不知,立马有人接话:“哎,天一宗大公子?不对啊,他不是很早就死了吗?”
那人得意道:“没有。我昨天去镇子上听到的消息,他没死,不过是被徐述白囚禁起来了,徐述白一死,禁制就解了,听说啊,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得修养好久才能复原。”
几人七嘴八舌的,聊得畅快无比。
布衣女子也洗好了衣裳,领着装满衣服的木桶,在旁边站了站,欲言又止。
肿眼男看见她主动搭讪道:“哎?小夏,我看你可以去试试啊。”
布衣女子愣了愣:“试….什么?”
肿眼男道:“你不知道吗?现在是百废待兴,各大仙门到处招收弟子,我看你身子骨好,力气也大,去试试,说不定能行!”他想了想接着说:“特别是轻欢宗,他们宗主身子恢复了,到处招募人才呢!苏宗主可是个好人!”
布衣女子沉默了,垂着头,静了片刻。
刘婶也洗好了衣服,见气氛古怪,走过来嚷了句:“我说小周,你可别吓说,人家小夏都成亲了,你别到处叫人了,真是闲的,有本事自己去报名。”
“没事,刘婶……谢谢你周哥。”
布衣女子浅浅的笑了下,结束了这场对话,提着木桶朝着山坡上走去,慢慢隐在黄昏中。
木屋在山坡上头,位于高处,从院子里可以俯瞰到整个三岔村,可以看见几条主路,如游蛇一般盘旋在山间,云雾缭绕。
布衣女子进入院子合上栅栏,看见青年男子,便从架子上拾了件衣裳批在他身上,温柔道:“今日天气阴冷,怎么出来了?”
“阿寒…”
青年男子坐在轮椅上,缺了两条腿,棉毯子盖着,他神色清冷,就好似山中的寒风。
夏寒和宋秋无来这里已经大半年了,两人以夫妻名义隐居在此。虽然那场劫难让宋秋无没了双腿,但能找到宋秋无已经是她最大的幸运,只要他活着,往后余生,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
“你饿了吗,锅上蒸着桂花蜜糕,我给你拿一块,是昨天刘婶特意送的桂花蜜,可甜。”
夏寒说着,便去厨屋,桂花糕蒸得正好,揭开盖子顿时蜜香四溢,她夹了两块,端了出来。
宋秋无看着远方山间,山水重叠,白雾缭绕,那些村人只是变成渺小的一点,顿了顿:“我觉得你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你不应该呆在这里…”
“更广阔的天地?这里还不够广阔吗。”夏寒顺着他实现瞭望,笑着道:“其实我真的觉得这样的生活就很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一个幸福安康,你知道…我刚才听到他们说什么吗,修仙不如买红薯。”
她说着噗嗤一声笑了,碟子里蜜糕滚烫的蒸汽消弭了些,她自己先尝了尝,满足道:“嗯….不错。”然后递到宋秋无面前:“尝尝?”
她好似的确变了些,不似往日沉闷,变得更加活泼灵动。宋秋无愣了愣,轻轻笑了下,接过了蜜糕,小口吃着:“阿寒….今日又辛苦你了。”
夏寒在他身前的石头上蹲坐下,撒娇似的道:“那你给我揉揉肩。”
宋秋无温柔的笑了笑,放下蜜糕,双手覆盖上她的肩膀,力道轻柔。
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一个残疾,其中的痛苦不难预料。
起初宋秋无状态是非常不好的,日日发愣,自暴自弃,甚至不想活着,但看着这些天,在自己的努力下,宋秋无一点点的变好,会说话,会笑,慢慢重燃一些生活的希望。
看着这些,夏寒便觉得是幸福的。她抬手覆上宋秋无的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宗门没事了,宗主没事,师妹也没事,大家都没事了…”
宋秋无手动了动,心中涌起一股难形容的感觉,好似如释重负,好似欢喜欣慰,也有一些自怜自艾,沉默了会:“真好…”
师门终于重归正轨。
但师父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
夏寒握着他的手,枕在他膝上,依偎在他身侧,他亦然抚摸着她的长发,柔软的触感传入心扉,波动的内心又有了奇怪的平和。
回不去便不再回去,他知道,之前自己的自暴自弃伤害她,他看见了她深夜流的泪水。
现在,就算再艰难,他也积极的活下去,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宋秋无眺望远方,山林寂寥,远处山坡下,羊肠小道上有个年轻男子,男子白衣白发,隐在山雾里,踽踽独行。
“阿寒,你看,那是谁?”
夏寒眯了眯眼,隔得太远,只有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看起来像是仙门的人。”
三岔村位于高处,村外三岔口联通南北,见到仙门的人也并不奇怪。
那男子背影修长,看来了年纪轻轻,宋秋无疑惑:“仙门中有少年白头的人吗,他….好像少一只胳膊?”
夏寒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她站了起来,推着轮椅,笑着朗声道:“不管啦,走,吃饭去!今天吃,红烧肉,炒山笋,还有豆腐汤。老样子,你切菜,我煮饭!”
声音在山里见飘了很远。
白发男子回过头来,只见远处山坡上,炊烟袅袅,烟火弥漫。
天大地大,他只是在走,却不知道去哪。
孑然一身而来,独自一人而去。
唯一带走的,只有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
真是可惜….在懂得爱时,已经没有了爱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