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虚弱的念尘被宋旭架着赶出了楼外,茶楼的门即将关闭的一瞬,他从门缝中拽住了宋旭的衣袖,沉重的门扉啪的一声夹着他的手。
瞬间出现两道夹痕。
念尘恍若未觉,宋旭的衣袖仿佛是他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不肯松开:“贫僧想知道越施主的事情。”
四周路过的修士纷纷停下来,注视着他们。
宋旭不屑一顾地把衣袖扯回来:“佛子当真这么深情,当初何必断情丝?”
他对那天的越青梅记忆犹新,跟着她这么久从来没有看她哭过,那是第一次。
念尘鸦睫轻颤,苍白的手指捏紧袖中的佛珠,青筋沿着手背往上抻,心脏彷佛被掏空了一块,怎么都填不满。
炼成冰莲台的方法不止断情丝,只是他想着,情丝断了可以再长,他还有机会……
从未想过,令她痛彻心扉的一幕,已是最后的一面。
早知如此,他断然不会……
凛冽的寒风卷席着茫茫大雪,氲湿了他单薄的袈裟。
他嗓音颤抖,重复道:“贫僧,想知道越施主的事情。”
宋旭冷哼一声,抬头看向二楼雅间漏出一条缝隙的雕窗,隐约瞧见洛妙音双手抱臂倚在一旁的身影。
“这里由门主说了算!”
洛妙音摩挲着脖子渗出的血迹,这是第几次差点死在他手里了?
他曾对越青梅有意,却对洛妙音无比厌恶。
严格来说,洛妙音才是真实的她,没有任何的伪装。
这样的她,念尘也不会喜欢的。
他喜欢的越青梅,已经彻底死了。
她陡然推开窗户,睥睨着倔强堵在门口的念尘,他也抬头看向了自己,双唇微颤:“洛门主。”
低声哀求的声音。
洛妙音趴在窗户边,支着下巴:“佛子,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吧?”
随后,她看见清风霁月的男子,撩起衣摆,跪在了雪地上:“贫僧恳求洛门主同意。”
四周围观的众人倒吸一口气,早就听闻念尘这么快成为佛子是因为断情绝爱炼成了冰莲台,怎么还会为了一个女子,众目睽睽地下跪?
曾经高高在上被人仰望的佛子,一夜之间跌入了尘埃。
洛妙音抿了抿唇,嘭的一下关上了窗。
她靠在榻上,一边拢着怀中的暖炉,一边听着凌冉冉汇报天罗门的情况。
窗外的雪在咆哮着,尖锐的呼啸声不绝于耳,树桠猛烈地摇曳,已不知断了多少枝头。
她忽而问了句:“他还在吗?”
凌冉冉了然,站起来把窗偷偷开了个缝隙,瞥见一个雪人后吓了一跳:“在,只是……可以插个萝卜了。”
窗户仅仅是开了几息,雪花便蜂拥而进,飘到洛妙音的手背上。
冰冷得她觉得手中的暖炉都不管用了。
她站了起来:“下去瞧瞧吧。”
凌冉冉给她撑着伞,站在台阶前,被厚重的大雪覆盖的念尘,僵硬地抬起头,雪花从他的头顶落下,露出一张惨白的脸,那一双薄唇早已没了血色。
洛妙音夹着一张薄薄的纸:“这是越青梅经历的变故。”
念尘黯淡的眼眸一亮,抬手去拿,她却松开了手。
纸张轻飘飘地落向地面,若是碰到地上的雪便会湿透了。
他脸色大变,在千钧一发之际把纸搂入怀中,不让它沾染一丝寒气。
“贫僧谢过门主。”
*
净禅宗。
看守门童看见佛子步履阑珊回来的时候,吓得连忙给他撑个伞,然而想起佛子从前拒人之外的冰冷,又有些犹豫不敢上前。
等他纠结完的时候,佛子已经掠过他身旁,门童连忙追上,哆嗦道:“佛子,弟子送您回房?”
念尘刚想开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伤严重的身体已然撑不住,从嘴角溢出了鲜血。
“佛子!”门童惊骇地大喊。
其他弟子和长老赶到念尘房间的时候,看着陷入昏迷的念尘,都在说入尘长老闭关的不是时候。
从念尘闭关出来后,就轮到了入尘长老闭关,奇怪得很。
众人把他的伤处理好后便离开,有人瞧见窗棂边花瓶上的那支青梅枝,已经枯萎得蔫巴巴的,低喃着:“都枯萎了怎么还留着?”
去尘双手拢袖,眯着眼瞥向了青梅枝道:“师兄许是太忙,忘了扔。”
“那你帮他扔了吧。”
“是。”
去尘执起青梅枝,“啪”地一声把它折成两段,随手抛到了窗外:“师兄,你既要成佛,又要贪恋爱情,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他掸去指尖的灰尘,拂袖而去。
念尘醒来已是两天后,喉咙还残留着血腥味。
他掏出怀中的纸,看着自己闭关时越青梅所经历的事情,眉宇间愈发凛冽。
百里青薇。
忽而想到百里宗遭难那天,他阻止了洛妙音逼迫百里青薇知道真相的事情,觉得她早晚能知道,没必要逼得太狠。
为何她知道真相后,还冥顽不顾地刁难越青梅,这一切和越青梅又有何关系?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直跳,刺痛得他不得不放下纸张,伸手捏住额头。
从闭关那天他想法设法对付入尘起,就没有好好的休息过,终于成功把入尘封在了地下室。
好不容易出关,又听闻了越青梅离开宗门的事情,立刻去打探,经历了和鬼白鬼刺的恶战,直到今日,也就昏迷的两次能够闭上眼睛休息的。
他不愿停下来,要找百里青薇问个明白。
起身经过窗台,他忽而感觉少了些什么,回头一看,空荡荡的花瓶让他瞳孔一缩,疾步走到窗边,在雪堆下隐约发现了树枝的枝头。
他扒开雪堆,拾了起来,竟是两截青梅枝。
为何,断了?
越施主没了,青梅枝也没了吗?
他消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窒息感瞬间将他淹没。
啪嗒。
一颗晶莹的泪珠砸向手背,紧接着两颗,三颗。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几乎极力忍耐着,向来清冷的眸子浸着悲痛的泪光,如同搁浅的船只,失去了方向。
良久,他找出一个小匣子,小心翼翼地把两截青梅枝放进去,还有只剩十颗的佛珠、去月老庙祈福的石头也一并放入。
最后还有那块通讯玉牌,上面还停留着最后的对话:
【听闻月老庙的祈福很灵,念尘禅师可愿随我前往。】
【愿。】
他鬼使神差地把玉牌收回怀中。
*
如今的百里宗就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门派,曾经豪华的装饰都拿去典卖,变成简陋的木屋。
众人身上的衣衫变成普通的布衣。
当百里青薇看见念尘的那一刻,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心头涌出狂喜,又局促地拽着粗糙的衣角:“念哥哥找我吗?”
大雪纷飞带来的寒意,都抵不过念尘的一个眼神。
他冷道:“你污蔑越施主为魔修。”
百里青薇愣了愣:“污蔑?如果她真的是魔修,念哥哥还会对她这般上心吗?”
“她就是她。”
和仙修、魔修、妖修都毫无关系。
百里青薇读懂他的意思,手指苍白地陷入掌心中。
她绝对,绝对不会告诉他,洛妙音就是越青梅的事情!
就让他用佛子的身份,和身为魔修的洛妙音厮杀!
光是想到这一幕,她就兴奋得颤栗,嘴角的笑容格外扭曲:“念哥哥还记得越妹妹突然奄奄一息出现在净禅宗门口那次吗?就是我拜托洛门主去杀越妹妹的!”
话音一落,巨大的威压铺天盖地地袭来,百里青薇被迫跪了下来,然而她笑容愈发灿烂。
“是洛门主背叛了我,所以我才亲自动手。”
去吧,快带着仇恨去把洛妙音杀了吧!
念尘盯着她狰狞的脸庞,片刻后才道:“被父亲利用的感觉如何?”
百里青薇的笑容一滞,那些自我欺骗自我隐瞒的真相被他一句话残忍地掀开。
念尘还在继续说:“如果贫僧没有猜错,当初被锁在后院的女人是你的母亲,因为你有她的血缘能够激活丹炉,百里圣杰才会把她娇养到结丹为止。”
“不要说了!”百里青薇抓着头发,拼命地摇头,精神又开始失常了。
让她以疯疯癫癫的状态活着,比死了更残忍。
“够了!”赶来的百里关怒吼,“越青梅死了和她有什么关系,你要来折磨她!最重要的原因难道不是你玩弄她的感情吗!”
念尘不赞同他前半句,但后半句让他喉咙哽咽:“没有玩弄。”
“那她也只是你提升修为的牺牲品!”
这句话反复回荡在他耳边,如同提线木偶般行走在白茫茫的雪花中。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月老庙。
经过战役的破坏,月老庙需要派人来修建,其实不止月老庙,整个附属国需要维护的东西太多了。
“我们借你人手可以,不过收费很高的。”
清澈的嗓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身穿羽毛缎斗篷的女子撑着伞,挡住了脸庞。
在她旁边的主持惴惴不安:“怎么收费?”
女子低吟一声,狡黠地笑道:“以后来上香的修士,都给他们宣传下我们天罗门吧,我会把拟好的册子给你。”
主持松了一口气:“可以的。”
念尘有些怔然,显然这种做法不符合他对天罗门的看法。
“合作愉快。”女子把伞往肩膀一靠,露出那张明艳的脸,此时那双眼眸噙着光,笑意盈盈。
这一笑,似乎和记忆中爱笑的女孩重合。
刹那间,天边漫天飞舞的雪都似乎只是飘散的花瓣。
念尘的脚步不自觉地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