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的圈套

    “怨灵交给你,我去会会他!”

    灵鉴留下这句话,身影便瞬移至食肆外。

    食肆二楼的窗边,仅余一盏昏黄的灯笼随风摇曳,再不见那位清俊自如的公子和他的侍从。

    四周气息十分混乱,无助、惊惧、愤怒、怨恨交织,像是一个混杂了无数颜色的大染缸,难以分离某一种颜色。

    灵鉴立于食肆前,她闭上了眼,任由神识蔓延。

    仿佛抽丝剥茧,她在须臾之间将所有混乱梳理清楚,当一切明晰,那一丝似有若无的、不同于万物生灵,分不清喜怒哀乐的气息终于“浮出水面”。

    几乎是睁眼的瞬间,她的身影已经朝着西南追去。

    不远处,空中的虚影瞬息之间又高大了几分,看着也比之前更加完整。

    它的脸是混沌的,却能看出它的狰狞,它的双臂有如猿臂,一只手甫一完整,便立即不管不顾地将拎起一个凡人,将他的魂魄抽离出身体。它将魂魄高高提至空中,像是它嘴边的位置,而后贪婪地吸食着魂魄中的怨念。

    那团魂魄很快被它吸食干净,剩余的魂魄它并不在意,被它随手团成一团后,又随意地丢了出去。

    凡人的怨念为它补充了养分,它的一只脚眼见就要成型,它蠢蠢欲动,尝试抬起。

    像是提前庆祝一般,虚影捶胸大喊,它明明没有发出声音,人群却像是接收到了什么召唤——喧闹声更大了,争吵原本已在结束边缘却又突然互不相让,四下怨气更加浓郁,人人都失去了理智,看不见的怨气将一个个人团团围住,似乎今夜只剩冲突。

    虚影又伸出手,它张开的大掌一次至少能握住五六人。

    它急于生出双脚好让自己行动自如,但它张开的手却不知为何停在了半空。

    像是有看不见的线将它牢牢拉住,它伸出另一只手,可它在自己手掌上方挥来挥去,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它想换一只手去抓取凡人的魂魄,可另一只手转眼也无法动弹了。

    在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它的动作变得无比迟缓,甚至被桎梏在原地一动不动。

    虚影十分不甘,又无声地怒吼了几声,而后它整个头都变成一张长满尖牙的大嘴,它俯下身子,想要吞噬那些凡人泛滥的怨气。

    这一次,它背后多出很多根线,那些线牢牢拽住它的身躯,让它不能向前分毫。

    虚影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有人在故意和它作对。

    它不断变换着身体的形状,想要挣脱那些线的束缚,但那些线像是长在它的身体中一样,无论它怎么变换都如影随形,它甚至无法用自己的手和嘴触碰到那根线。

    于是它只能继续变着着身体,但这一次,它费尽心思变换出一双眼睛,因为这双眼睛,它终于看到了那个和自己作对的人。

    冥王在胸前伸出两只手指,口中念念有词。

    虚影察觉到他的存在后,当即动用全部的力气要朝他扑过来。

    冥王勾起嘴角,双眸中却流淌着无尽的冷意,那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召唤。

    此时若有修为高深的修士在,便能看见那虚影周身遍布的如同蛛丝一样的细线,细线原本完全不见踪影,可随着冥王嘴角勾起,细线之上,寒光流动,如同银河不时闪过的星光。

    虚影眼下连同身体的形状都不能再变幻,但它依旧不肯认输,不肯低头。

    见它仍不愿放弃,冥王也没了耐心。

    他五指张开,一旋之后重新握住,细线上的寒光顿时变得血一样的红,流动也变得越来越快。

    虚影像是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不断挣扎,它仰着身子像是想要嘶吼。

    或许是因为消亡前的眷顾,它莫名地发出了一声怒吼,而伴随它的怒吼而来的,是一团巨大的怨气从它的身体中炸开。

    砰的一声过后,怨气荡开,虚影化作一片一片。

    不少人被莫名而来的劲风吹到,久久不能起身。

    冥王见状双手一收,将那些凭空而来的怨气尽数收起。

    四周气息为之一荡,连天边月色也变得清澈。许多人像是从梦中清醒,又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心灵的澄净。

    但心灵的澄净并不能洗刷记忆,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不少人面露窘相与困惑,十分不解自己到底为何会做出那些举动。

    朱渔灵力低微,方才只能在一边干着急,此刻见冥王将虚影收服,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处,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她要写多少页奏报,才能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她一步一步挪到冥王身边,小心问道:“此间发生的一切,小仙需要如实向上峰禀报吗?”

    冥王冷冷看她一眼:“怎么,你是怕此事出在你的管辖地,如实禀告影响你考核升迁吗?”

    “冥王误会了,误会了。”朱渔立即解释,“小仙只是怕两位神君此行隐秘,怕贸然上奏误了两位的大事。”

    冥王瞥她一眼,一时没太明白这些小仙官的为难之处,只留下一句:“你如实禀报。”

    朱渔还想问灵鉴为何突然独自离开,一转头,身边却已经不见冥王。

    灵鉴沿着那缕似有若无的气息一路追踪。

    许是为了更好的隐藏,那气息一路穿过旷野和山林,最后又扎进了一座城池。

    这座城虽然不及之前那座城的满城灯火,但夜色绰约,点点灯火勾勒出千家万户,别有一番温馨。

    那缕气息在进入这座城池后就在大街小巷中穿梭,一瞬间便沾染了不少红尘气,灵鉴需要十分小心去分辨,才能捕捉到它的行踪。

    她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猎人,但她的猎物远比山林间的那些野兽狡猾得多。

    有几个瞬间,灵鉴几乎觉得自己和无咎只有一步之遥。

    无咎的气息太近,近到她连拔剑都觉得累赘,仿佛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扼住他的咽喉。

    可灵鉴明白,那一步并不是这样一伸手就能触达的一步,要想赶上那一步并不容易。

    有时候一步之遥的差距,往往需要成倍的付出才能拉近。

    灵鉴心中的挫败感和好胜心几乎同时出现。

    她在无咎手下明里暗里吃过太多亏,即便眼下局势与她、于天界而言都已不算艰难,但她依旧渴望一场面对面的对决和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以往面对很多对手时,灵鉴也时常有处在下风的时候,但她内心深处一直有着对赢的坚定,但唯独无咎,他几次三番拿捏她的软肋,让她输得无比难堪,她心中一直憋着一团火想要发泄。

    即便她们已经卸去了无咎的大半臂膀,破解了他一环套一环的阴谋,但她仍觉得不够,她必须要让无咎倒在她的剑下。

    ——阴谋阳谋总有用尽的时候,到最后便是刀对刀,剑对剑的对决。

    二月初五这个日子虽然总会到,但它眼下还没有来,灵鉴在一天一天的等待中,变得越发焦急。

    焦急?

    灵鉴停顿了一瞬,险些又被混杂的气息引错了路。

    她静了静心,又向前掠出不少后,她停了下来,站在原地。

    她急着抓住无咎,从不只为逞凶斗狠,她之所以小心行事,没有大张旗鼓的追捕无咎,就是因为深谙此人的多疑与狡诈。

    她一步一步破解无咎的筹谋,让他的计划一个接着一个落空,她的目的是要将无咎逼至孤家寡人,她要让无咎将二月初五之约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然后让他在那里走向他命定的归途。

    如果结局已经注定,那此刻的追逐中,焦急的那个人不应该是她才对!

    反了!错了!

    明明是她才是猎人,怎么反倒陷入了猎物的圈套!

    灵鉴终于意识到,她眼睛所见的并不是现实,她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她追逐的气息也是假的。

    意识到这一切的一刻,她的眼前天旋地转。

    石板路穿过房屋,河水倒灌上天,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温馨的万家灯火化作凶相毕露的火龙,一条条火龙咆哮着从她身边疾驰而过。

    灵鉴的脸庞被火光照耀,忽明忽暗,灼热的风让她的衣摆哗哗作响。

    灵鉴袖中双手握紧,她手中一柄长剑渐渐凝型。

    她深呼一口气,反身一挥。

    那是大道至简的一剑,不需要任何的修饰。

    她仿若只是信手一挥,却挥出了至纯至真的一剑。

    这一剑剑气纯净自然,能破天下一切迷障。

    当的一声,剑身和幻境相撞,幻境破裂,剑身也随之而断,玉碎般的声音响彻在灵鉴耳边。

    等到玉碎之声徐徐而去,哗啦哗啦的水声渐渐清晰。

    充盈的水汽扑面而来,灵鉴瞬间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

    她向前几步,绕过遮挡眼帘的大树,一条白练般的溪流像是从云霄坠落,争先恐后地落入水潭之中,激起浪花无数。

    飞虹九曲入大江,眼前便是淮州一绝的飞虹瀑布。

    灵鉴微微仰头,有一人的身影出现在瀑布正中。

    他故意出现在那个位置,居高临下,仿若天神睥睨自己的信徒。

    但灵鉴虽立于下方,但她扬起头颅,眼中满是桀骜,她眼中的每一个字都在质疑这位高高在上的“神”。

    那神心有不悦,却还是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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