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忙忙地回到餐馆里,正在擦桌子的孟叔却也只是淡淡地看了小萤一眼。
“送到了?”他叼着烟的嘴说话有些不清楚。
小萤嗯了一声,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纸币。
“行了,你先去休息吧。”
得到了孟叔的允许后,小萤从后厨里一个狭窄的木质楼梯慢慢地走上了二楼。每走一步楼梯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掉。
她住的地方就位于餐馆的楼上——或者说二点五层。这本是一幢低矮的平房,作为一间铺面已经足够了,不过孟叔住在餐馆后面的一间小屋里,走进门就是一张大床,所以不可能再容纳下一个小女孩。因此,小萤的居所就定在了餐馆楼上的仓库里。
在她住进来之前,这个仓库里储存的都是一些废木料、破塑料袋这样杂七杂八的小废品,为了迎接她的到来,孟叔打扫了一下这里,并添置了一张小小的折叠床,睡上去又硬又冷,但对于小萤而言已经足够了。
此刻她坐在了床沿,眼睛望向了窗外——所幸这里还有一扇窗子。外面已经渐渐转黑了,哥谭的傍晚看不见金灿灿的余晖,只有铺天盖地的浓云层层压下,仿佛这座城市将永远不见天日一般。
没什么好看的景色,所以小萤躺了下去。
她来哥谭还一个星期都不到,但已经有了许多深刻的记忆。比如刚才,她差点被找麻烦,又比如那个帮她解围的好心人,再比方说……那天她看到的那位警官。
小萤翻了个身,脸颊朝着墙壁。
或许是因为今天的经历使她惊魂未定,她的内心深处更加渴望一种安全感,所以她一回想起那位警官的模样心脏就止不住地狂跳。啊,也或许这是来源于一种对比吧,她现在所面对的人们无一不是精神萎靡或面无表情地,好像对生活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兴致。但那个人,仅仅是从穿着上她都能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生命力。
真遗憾,她没办法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面前——虽然她明白自己不过是在妄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但仅仅是幻想也并没有什么错误不是吗?
突然,她莫名地坐了起来。
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一定是因为对那位警官先生的心之向往所导致的羞怯与自卑造成的。
她倏而回过神来,发觉了一件糟糕的事。
她现在的穿着打扮,似乎太过于邋遢了。每天沉浸在油烟的世界里,是时候好好儿洗个澡了。
她咽了口唾沫,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般走下了楼。
“那个……孟叔?”她的脸上挂着微笑,“请问,我现在可以用一下浴室吗?”
小萤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她的身材干瘪,个头不高,远远看去整个人就像一棵豆芽。整张脸上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眼珠的颜色很纯正,是标准的黑色。
这样的样貌,不管怎么看都很平庸吧。
换上新衣服的女孩一边用毛巾擦拭头发上的水珠一边如此想到,她渐渐地走到窗边,现在外头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哥谭的夜晚总是这样深不可测。
依靠着玻璃上的反光,她看见上面倒映着一张标准的东方面孔。这还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外貌感到焦虑。
郁闷地将手撑在窗台上,小萤开始出神。
而将她思绪拉回来的是一声刺耳的尖叫。
她低下头,看见窗外的小巷里站着一个黑影,黑影的脚下是一个已经躺倒在地的妇人。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终于堵住了即将喷薄而出的尖叫。
而那个黑影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也缓缓地抬起了头。
小萤看见了。
那是一张并不值得她特意去记忆的平庸面孔,但这已经并不重要了。
他们已经对视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自己刚刚所见证的一定是一场流血事件。某人将某人杀害,这样足够令她产生恐惧的流血事件。
她想把脑袋收回去,但现在已经晚了。四目相对的结果就是,那个杀人犯确信自己的暴行已经出现了一个目击者,而那个目击者还看到了自己的脸。
在这样的视觉冲击下,小萤的脑子里不断涌入着信息——白人,络腮胡,身材强壮……她想自己或许已经可以到警局里给这个凶手画像了。
她的目光流连到那个人手中的凶器——一把沾着殷红色的尖刀。
小萤猛地将身子收了回来。
那把刀告诉了她,杀人是真的,死者是真的,她看到了杀人犯也是真的。
现在自己应该去报警,而不是在这里发愣。
报警的人是孟叔,小萤被他勒令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要乱窜。所以她就趴在窗口,透过玻璃看着那些警官们忙碌。
孟叔说他是因为听到餐馆后面的巷子里传出了女人的惨叫才发现的尸体,小萤的存在被他抹得挺干净,但那个穿西装的警官还是带着狐疑的表情——或者说,他的表情就是这般单调乏味。
那位警官会再次出现似乎也很正常,这块片区的谋杀案似乎都是由他和他的搭档来负责。天知道小萤有多想直接冲下去告诉他,自己其实看到了那个杀人犯的脸的!但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是那些警官查出她的户籍问题,然后她被遣送回家。
所以她也只能暗暗祈祷这些警官们能发现其他的线索然后抓住那个犯人。总归是会有办法的,并不是只有靠目击证人这一条……对吧?
这个夜晚几乎都被警车的鸣笛声占据,等他们撤去后,夜晚又恢复了死寂。
小萤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却发现孟叔还坐在餐馆里,他的身子微侧,眼睛不知看向何处,他身前的桌子上摆了一瓶白酒,上面的标签是纯正的中文。
“孟叔?”她轻声呼唤。
那个中年男人微微动了动肩膀,却并没有转过来。小萤轻轻地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男人的眼睛终于瞟了一下女孩,他厚实的嘴唇动了:“有个丫头让我没办法安心休息。”
小萤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的确是给孟叔添麻烦了。有些人的一生都可能不会与警/察这类人打交道,但孟叔却因为她不得不拨打了那个电话号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叔又为自己倒了杯酒,“但不是。在哥谭,人人都会和条子产生交集,在你来这儿之前我就已经报过三次警了。噢……我记得有一次是一个年轻人用水果刀当着我和客人的面杀了一个男的。那些血我洗了好久都没彻底洗干净。”
突如其来的刺激信息让小萤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的两手交叉于桌面,眼睛紧张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所以我现在又要给你上一课,”孟叔的脸已经呈现出了猪肝色,说话也带着一些大舌头,“在哥谭,你要习惯犯罪和被伤害,明白了吗?”
小萤轻轻点头,说:“明白了。”
但其实她似懂非懂。
“很好。”
看着孟叔松懈又颓靡的模样,小萤的心底又产生了一种愧疚感。她总觉得有些事情必须都说出来会比较好,但……好吧,没什么好但是的了。
“孟叔,”她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隐瞒了一些事情。”
“什么?”中年男人的神色满是不以为然。
“其实……我……看到了那个杀人犯。”小萤的声音越来越小。
对面陷入了寂静。
孟叔的吐词突然变得清晰了:“你看见那个混蛋的脸了?”
“……嗯。”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或者说,正是如此重要的信息所以才不能隐瞒。
孟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真是一口很长的气息,仿佛是要把所有的压力都倾泻出来而榨干自己的肺活量。
“我知道了,”他的语调莫名地柔和了下来,比任何一次都要柔和,“你先去休息吧。好好休息一下,我还要再做一些事……嗯,不得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