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天的工作结束,两个人的身上都已经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动物臭味,但因为他们一直待在一起,鼻子反而失去了灵敏度。这也许就是中文里的“臭味相投”吧。
晚上有马戏团的演出,霓虹灯已经划破了哥谭的夜幕,这里与小萤之前的住所简直是两个世界。她能听见许多欢笑的声音,长这么大,她还从未看过马戏团演出。但因为身上难闻的味道,八字胡勒令她和杰罗姆待在寝室里,绝对不能擅自出现打扰客人的心情。
说是“寝室”,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帐篷里面摆着一张上下双层床。下铺铺着床垫,这是杰罗姆的地盘,而上铺除了床单还有一本英文词典,那就是小萤未来的居所。
第一眼看到这样的配置,小萤一脸难以置信。
“你和我,一起住?”她手足无措地比划着,杰罗姆则一脸冷静。
“那些家伙才不会在意这些东西,”他耸耸肩,“你知道的,他们自己的私生活都很,嗯……混乱。”
小萤的脸变得通红,她本想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可现在这种状况她怎么好开那个口呢?难道要她当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说,自己马上要脱下这身衣服去沐浴吗?
而杰罗姆显然看出了她的窘迫,他露出了独属于他的柔和微笑,轻声说:“我先出去一下。”
然后他便走出了这顶小帐篷。
他的确是个贴心的男孩。
可他忘记告诉小萤哪里可以洗澡了。
马戏团的淋浴室是露天的,男女之间只用一道塑料帘遮挡——好吧,不是男女共用已经是万幸了。小萤面红耳赤地为自己冲洗了身体,她的周围有很多身材火辣的女郎,而塑料帘的对面还隐隐能听见轻浮的口哨声。不管怎么想这里都很糟糕。
匆匆忙忙地洗漱完毕,穿着新换上的连帽衫的小萤回到了她的居所里,一掀开帐篷帘,她就看见杰罗姆已经坐在里头了。
不过他是背对着小萤的。
“我回来了。”小萤用生硬的英文说道。
杰罗姆闷闷地嗯了一声。
有点不太对劲。
她眨眨眼睛,而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她抚上男孩的后背,轻轻地将他的身子转过来。这个过程并不复杂,却有些费力。杰罗姆似乎对她的举动有些抗拒。但很快,小萤看清了,男孩轮廓柔和的脸庞在房间里昏黄的吊顶小灯的光线照耀下显得分外青涩,他的左边颧骨上有一道暗红色的擦伤,微抿的嘴唇一角冒出了些许血迹。
小萤瞪大了眼睛,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们被禁止外出,而杰罗姆为了她触犯了这条戒令。很明显,脸上的伤就是对他的惩罚。
女孩的鼻子有些发酸,这来自于她的愧疚。她说:“我很抱歉……”
“这没什么的。”杰罗姆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松,“我已经习惯了。”
小萤坐在了他的面前,用自己的毛巾轻轻擦拭着杰罗姆的唇角,她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地悲伤,这样的场景在房间里温暖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暧昧。
而杰罗姆只是轻轻动了动自己的眼睑,他乖顺得像只听话的猫。
擦拭结束后,小萤的手刚离开他的脸颊,便立刻被他抓住了——在敏捷度上,他也和猫咪很相似。
“谢谢你,朵尔。”杰罗姆的眼睛眯起,里面盛满了笑意,“不过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的身上好香……”
小萤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从他的神情判断,大抵是在夸自己的吧?但她却实在想不起什么同样能够称赞对方的词汇,苦恼过后她轻轻解开杰罗姆的手,站起身从自己的床铺上取下了那本词典。她就这样当着满脸疑惑的杰罗姆翻动着那本厚重的书本,最后她终于眼前一亮,将某一页展示在了杰罗姆的面前。
“这是你。”她局促地笑道。
她手指向的单词是——kindness,善良的,体贴的,慷慨大方的。这个词语包含了所有她想对杰罗姆说的话。
杰罗姆看看她,又看看她手指向的地方,最后也笑了出来。
“谢谢你,朵尔。”
小萤能看出,他和杰罗姆在这个马戏团里不受待见。
也对,两个什么杂耍都不会只能打扫卫生的小孩儿能有多受欢迎呢?只不过微妙的是,旁人看她只是暗里的轻蔑,而对杰罗姆却是明面上的鄙夷。
她不会问杰罗姆这是为什么的,如果这个问题会伤害到他,那么自己保持缄默就好。
而这些日子里,杰罗姆明显地对小萤亲密了许多,就像嚼过的口香糖一般与她形影不离,小萤能感受到那种依赖感,一种来自孤独者独有的依赖感。
某一天的夜里,马戏团又开始了灯火通明的演出,观众们的欢呼声点缀着这个乐园。杰罗姆和小萤就躲在观众席的排椅下面的阴影里,透过一双双穿着皮鞋、高跟和靴子的脚,小心翼翼地观看这场本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演出。
他们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只能压低声音轻轻交谈,时不时发出压抑的笑声。
杰罗姆比小萤高一大截,所以两人是从不同的高度的缝隙里偷看的。女孩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而男孩却能总览全局。但这样就足够了。
他们就像两只可怜的小老鼠,但小老鼠也能相互依偎,报团取暖。
在不知道第几个节目时,场内的灯光倏而暗了下去,变成了暧昧又神秘的蓝色。唯独表演区的一小片天地还有一个追光。
小萤看见一个打扮得极具民族风情的曼妙女人出现在了台上,她不知道女人身上的穿着是属于这个国家的哪个民族,但其中蕴含的野性色彩她已经感受到了。唯一可惜的是因为遮挡,她看不见女人的面孔。
而身旁的杰罗姆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他没有看向小萤,眼眸里映出的是暗蓝色的光。他说:“你看见了吗?朵尔。那个耍蛇的女人。”
小萤只听懂了一个大概,她点了点头。
“她对付蛇的手艺好极了,从亚马逊雨林里带出来的巨蟒,连那个混蛋团长都害怕它,只有这个女人驯服得了。他们说她就是一条蛇,美人蛇,你知道吗?她对付蛇的手段也用在了对付男人身上,整个马戏团……噢,说不定有些观众都没被放过。”
他低声地絮絮叨叨着复杂的语句,小萤虽然听不懂,却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黯淡,这并非来自于灯光效果。
于是她轻轻地呼唤着男孩的名字:“杰罗姆……”
听到呼唤声的男孩深吸一口气。
“她是我的母亲。”他用嘶哑的嗓音诉说着自己的身世,“可她并不爱我。”
小萤能看出来。虽然她今天才得知这条信息,但她并没有大惊小怪。不被在乎的孩子就算父母双全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儿。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虽然他们决绝地将自己的女儿抛在异国他乡,但她并不恨他们,至少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们已经让自己顺利长大了。
二人就这样保持着沉默,直到场内的灯光又亮了起来,他们才恍然发现表演已经结束了。
他们听见观众们热烈的掌声,如雷贯耳。
杰罗姆转过了头。
真是太奇怪了。刚刚灯光昏暗的时候小萤还能看见杰罗姆紧绷的身体,而现在外面一片光明,她却只能凝视着对方那双盛满悲伤的眼睛了。
他在难过。
小萤的嘴唇有些干涩,但她知道现在自己可以做什么。
她的双手轻轻穿过杰罗姆的腰际,环于他的后背,贴上自己的身体,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说不出,听不懂,但她可以用动作表露自己的想法。外面是那般喧闹,而她的耳边却只有男孩沉重的心跳声。
她看不到男孩的表情。
但她能感受到有一双手同样环住了自己瘦削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