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九龙白玉阶的第一步,盛京华就意识到自己梦到了那不堪回首的前世。
天幕暗沉,冷雨潇潇,打在满树琅花上,白玉阶上铺了一地残痕。
盛京华站在高台上,遥遥望去。
玉京这时节正逢琅花盛放,满京城白茫茫一片,一如她当年死时,满座衣冠胜雪。
庄严辉煌的承天殿中空无一人,唯有天子十二旒后看不清眉目的君王在闭目沉吟。
因为疾病而显得苍白消瘦的手指摩挲着身下龙椅上昂扬的龙头,他闭着眼,那神情像是沉思,也像是因为百无聊赖而产生的无趣。
盛京华走上天子高台,仗着这是自己的梦,站在面前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方。
对方眉宇间沉淀了岁月的痕迹,眉眼中的意气风发都隐瞒在苍白的面色与疲惫的神情中。
这副威严依旧的外表下是被虚耗光的元气,就像雷击过后依然青翠的参天大树,表面郁郁葱葱,内里却已经焚毁殆尽,不堪一击。
“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还混成这个鬼样子?脸比死人还白。”盛京东目光落在他惨白的唇上,说不清什么想法。
她蹲在君王面前,指尖一动一动,像是有些手痒。
“当年夺嫡称帝,平匈奴祸患,收藩王封地的传奇君王,如今也一样要成为一具冢中枯骨了啊,容成瑜。”她喊着君王的名字,语气愉悦。
脚步声响起,一人一魂同时抬眼望向来人身影。
老二心狠手辣,好大喜功,老四心机还算不错却偏偏优柔寡断,也不知道这个位置最后是落到谁手中。
容成瑜强打起精神,想了无数个猜测,然而所有猜测在目光看清那人身影之后尽数成空。
“盛京华?”
盛京华蹲久了,转身坐上了龙椅,她倚在龙椅另一边,完全不想沾边。
“别提我。我已经死了,是你亲手下令处死了你的结发皇后啊,容成瑜。你看清楚,那不是我。”
容成瑜听不见盛京华的话,目光落在逐渐走进的那道纤细身影上。
“寡人想过踏进这间承天殿的人选,许是心狠手辣的老二,又或者是城府深沉的老四,可没想过会是你。”
“因为父皇从没将视线放在我身上。只因为,我是个女子。”
那道身影逐渐走近,露出一张明媚的面容,珠玉似得长眉,斜飞入鬓,远比一般女子英气。
那是容城明溪,大楚长公主,他和盛京华唯一的女儿。
她半跪在宴闔身前,如往常无数次一样为虚弱的父亲揉捏着腐朽的身体。她的父皇看起来还很年轻,那双黑色的眸子依然有震慑人心的能力,但她知道对方垂垂老矣,再也无法掌控这个国家。
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二哥心计不如我,四哥手段不如我,我不比他们差,凭什么我无权争夺这个位置?”宴妩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即将成为她囊中之物的朝堂。
“站在高处的感觉这么美妙,谁会不渴望呢。我从懂事那时起就知道自己再受宠也只是个要嫁出去的女儿。我的性命、整个人生,都要仰他人鼻息而活。可是凭什么?父皇。”
“我身体里也流淌着您的血脉,凭什么这个位置我不能争?凭什么我要拱手让给外面那几个废物哥哥?凭什么女人不能当权,不能为帝?只要权利在我手中,他们可有胆色置喙一句?”
盛京华以手支额,听着女儿的话,抚掌大笑。
“好姑娘,说得好。只要权利在手,管他男人女人,都能站上高位。”
可惜她的声音在场二人谁都听不见。
女儿眼中对权力的渴望容成瑜看的一清二楚,可男人掌权的天下,没有女人争权的位置。
他难得温和了脸色,平淡的语气像是在给女儿最后的教导。
“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与女人何干?莫要闹了,阿妩。”
容成明溪读懂了他的想法,可她却并不在意。
“父皇,你太高高在上,从未读懂过女人的野心。我是如此,她也是。当年盛京华若不是差一丝运气,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就是她的了。”
莫名一直被说的盛京华眨了眨眼,
“姑娘,说可以,别瞎吹啊。我是养了只军队,只是想去打仗而已,可不是故意谋反。我也不是故意要毒死容成瑜的,只不过他活着就挡了我的路……”
说到最后几个字,盛京华仍在笑,语气却一下子冷了。
她站起身,从大开的窗台望向远方。目光尽出,水天一色,无边无际。
“没有人可以拦着我越过那条界河,收回琅台十二郡,没有人……”
忽如其来一声瓷器碎裂声,打破旧梦。
盛京华骤然睁眼,从梦境中清醒。
“吉时还未到么?我怎么感觉等了许久?”她扫了眼身上大红色的婚服,突然想起今日是她娶亲的日子。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想起那些前世的人事物。
谁能想到,大楚臭名昭著的叛贼皇后死后却没成为孤魂野鬼,反而在异界重新获得了生命。
而且这个异界,女人当家做主,保家卫国,男人相夫教子,温柔贤淑。
盛京华这种狠人,在男尊女卑的大楚都敢直接养私兵,下毒杀皇帝,换了个地位颠倒的世界,那就跟狼落进了羊堆里。
她穿越的身份是个普通农家女,家人遭逢战乱,全都去世了。剩她一个孤家寡人,从小兵干起,生死里走过几翻。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真让她杀出一条血路。从小兵干到兵马大将军,执掌三军。
云诏女君怕她拥兵自重,连发三道谕旨召她回京,马不停蹄地夺了她兵权。又怕她心生不满,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封盛京华为异姓王,还下旨赐婚。
赐得是翰林院大学士秦不录的嫡子秦思明。听说这秦思明性格温婉贤淑,生得惹人怜爱,是京城女子最想娶的如意郎君。
只可惜是个脑壳有病的蠢货。盛京华冷冷抬眼,极有压迫力的目光望向面前文人打扮的中年女子。
“本王等了一炷香,就是长得像妖怪也上好妆,换好嫁衣,该出来了。秦大人,你家的公子难道长比妖怪还不如,要上这么久的妆?”
身为云诏唯一的异姓王,盛京华一身婚服上身,红得像血,衬得人眉眼涟红带煞,抬眼低眉都像是淬了刀锋寒光,让人不敢直视。
“王爷息怒,小儿思明并非有意拖延,实在是不巧,伺候的下人手脚粗笨,弄丢了那鸳鸯盖头,臣已经立刻派人去寻了,一旦寻到,臣立刻让思明出来。您再尝尝这茶,可是上好的云雾白尖。”
面对盛京华这尊煞神,秦不录面色惨白,极力安抚着盛京华。她使了个眼色,站在身侧雍容华贵的貌美男子立刻殷勤上前奉茶。
男人凑近,身上的脂粉味传到盛京华鼻尖,让她皱起了眉。她懒得接茶,语气发冷。
“是盖头丢了?还是人不想嫁,跑丢了?”
这话一出,竟然直接吓得秦不录失手跌碎手中的茶盏。
“王爷何出此言?整个云京谁人不知王爷英明神武,我儿思明能被陛下指给王爷,是思明三生修来的福气,怎么会逃婚呢。”
“你确定你儿子听到的传言是我英明神武,而不是说我生得青面獠牙,心狠手辣,能止小儿夜啼?”
盛京华嗤了声,云诏重文轻武,她一个常年在外打仗的将领,在京城这群文人眼里能有什么好名声。
盛京华针尖那么点大的耐心在秦不录支支吾吾的推脱中消耗殆尽。她站起身,身边伺候的长随立刻递上马鞭。
“他不愿嫁,正巧,本王也不想娶你儿子。这场赐婚,就到此为止!”
秦不录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她原本想着儿子能嫁给盛京华,她们秦家就能攀上异姓王这颗高枝,捞个国舅公当当。没想到那没眼界的不孝子惧怕盛京华恶名,趁下人不注意临场逃婚。原本一场结亲好事,现在变成了结仇。
得罪了盛京华,她们秦家日后在云京哪还有立足之地。
秦不录迫不得已搬出女君,指望盛京华能吃下今日这个哑巴亏。
“王爷,这可是女君赐婚。难道您敢抗旨不成?”
“你拿女君来压我?她若是没我盛京华,可还能继续高枕无忧地坐着那个位置?”
盛京华马鞭一甩,吓得秦家人人后退半步。
直到走出秦府大门,也没人敢追来阻拦她半步。
瞧着四下没了别人,盛京华忠心耿耿的副将燕歌压低声音道。
“主子,咱们就这么走了,秦家都是墙头草,绝对不敢弹劾您。但是女君那边,终归不好说。她向来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您这次公然抗婚,会不会逼得她狗急跳墙?”
“美酒男色,锦衣玉食,已经软了玉连城的骨头。狗急跳墙?她不敢。”
玉连城就是当今在位的那位女君的名讳,盛京华翻身上马,勾起个笑,猖狂又不屑。
玉连城忌讳着盛京华手里的兵权,封她为唯一的异姓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允许她可以不解兵刃,能在天子脚下当街纵马。
有这种特权,盛京华不用才怪。她马鞭一样,甩得猎猎作响,跨下宝马如箭矢一般射了出去。
只可惜没跑几条街,就被一群吹打着喜乐的人给堵在朱雀大街上。
“怎么回事?今日除了我,还有哪家成亲?”盛京华转着马鞭,啧了声。
长随慢一步跟上来,“听说是户部尚书宴席思的嫡子容成瑜同曲家小姐完婚的日子。”
“容成瑜?”盛京华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意识到此容成瑜非她记忆里的那个容成瑜。
不过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盛京华想通这点,手里的鞭子握紧又松开。
她拧着眉,满心不爽,同为贫贱夫妻,怎么容成瑜就能成功嫁人,她要娶个夫郎,人还跑了。
“走,过去看看。”她跃下马,拽着缰绳就往人堆里挤去。
“诶?王爷?”长随被整糊涂了,一头雾水地跟进去,替自家王爷开道。
几人好不容易挤进人堆里,却发现里面根本不是成品现场。
“都说宴家是书香门第,却干出未婚男子大婚当日同奸妇私奔这种腌臜事来,当真不要脸面!”
“养出这样的后代真是丢尽了宴家的见面。抓回来干嘛,还不如死了算了。”
“沉塘!”“将他沉塘!”
盛京华听了两耳朵,突然惊觉事情和她想的似乎完全不一样。
这根本不是迎亲场面,是抓奸现场啊!
抓得还是前夫的奸,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