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鼓点之中,船队已经行至沈秋他们跟前。
船队中央的正鼓“隆”一声响,与之呼应的女子跃至半空,腰间的红绸突然朝四面扔出散开,周围船上的击鼓人与舞者一个霸气转身,将红绸牢牢握在手中,就像在河面上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网。
坐在船首划船的女子控制着船行的速度,时而快,时而慢,两队小船错落却有序地前进时,红绸随风飞舞,仿佛融入了河面上荡漾的水波。
这一幕应当是整个船舞最高.潮的部分,沈秋自然也知道,这便是最该留在绣样上的场景。
他选了黑色的绣线,边在脑海中重复着方才所见,边在手里的布料上描起形。
沈黎明带着人站在他旁边均是秉着呼吸看,生怕打扰了他。
不过一会儿,沈秋的动作却渐渐慢下来,下针也从一开始的果断转为犹豫,甚至在同一处穿了几个洞,让周边的料子变得有些松垮。
众人看出他的窘迫,不由互相看了一眼。
最急的人还是沈秋自己,他早已起好了船队的形状,可是在描摹站在上面的人形时,却发现自己针下的图案和那没有生命的船一样死板,明明脑海中都是灵动的身姿以及迎风飘扬的衣摆和红绸,落了针后仿佛都成了呆滞的木偶。
眼见主鼓和击鼓人描得很是失败,越往后下针,他的顾忌就越多,越改越错,最后针尖斜着抵到布面时,他也已经没了刺进去的勇气。
大者见形,知微见著。
虽只是巴掌大一块布料,不需要描出特别精致的形状,但要从简单的形状中体现出灵动的氛围其实更难。
沈秋的手定格久了发酸,开始微微颤抖,额头上也开始沁出汗来。
王氏扯了扯沈黎明的袖子,却见她脸色黑得吓人,定也是看出了端倪。
沈秋恍神之间,只觉得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好似化作了根根利针,刺得他后背好生难受。
他越来越感到焦急,手里的布料也早已被大大小小的针眼折腾得十分难看,沈秋终于心中一冷,他明白自己今日无论如何也是绣不出来了,索性心一横,将针尖调转方向,朝向自己的手指狠狠刺下去。
“啊……”
少年佯装惊呼出声。
殷红的血从右手食指尖的小洞里冒出来,豆大的血珠子滴落,恰好染红了方才下不去针的地方,再沿着布料的纹理晕染开,将整面图都遮得几乎看不见。
“秋儿!怎么了?”王氏急忙上前端起他的手。
“爹爹,不小心扎到手了,我……”沈秋一双眼迅速生了雾气,泫然欲泣,嘴唇发白,整个人仿若纸般脆弱。
“怎么样啊?爹看看严不严重。”王氏说着拿出一只帕子,才刚擦干净一遍,很快又通红一片,心疼道,“刺得这么深。”
“沈秋,那你还能绣吗?”旁边的少年问。
“我……这可如何是好。”沈秋面上露出为难而懊丧的表情。
沈黎明虽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若是再让他绣下去恐怕要出更大的漏子,便顺着话继续道:“这料子都被染脏了,秋儿手伤得又深,今日只能先停下。”
她向周围人交代一圈后又走到莫云身边:“将军,恐怕要扫了您的兴了,秋儿的手受伤,没法绣下去,不如等他回去养好伤后再重新绣一幅,我让他亲自送到您院子里。”
莫云坐着不曾动,反而望向河面道:“这船舞当真精彩。”
沈黎明对她突然转移话题略感疑惑,但还是拱了拱手:“船舞能入得了将军的眼,实在是再荣幸不过。”
“不能当场看到绣样,倒算是一桩遗憾了。”莫云回过头来,眼神冷漠如水,“对了,不如我推荐一个人,他应当是现在就能绣的。”
不知是不是女子的嗓音太过独特,明明声音并不大,但还是让周遭的人都起了好奇心。
沈黎明皱眉:“敢问将军,是谁?”
“月生。”莫云淡淡道。
方已经松了口气的沈秋闻言猛地转过头来,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身边的几名少年还记得年前月生偷沈秋白兰绣样的事,也面面相觑。
“月……月生?”沈黎明的表情顿时哭笑不得,“将军,月生他从没碰过丝线,又哪里会刺绣呢?”
莫云转向旁边问:“月生,船舞的场景你记住了没有?”
月生:“……记住了。”
“那你可能绣?”
“……”少年没第一时间回应,反而是偷偷朝女子看去,可抬头的一刹那他才发现莫云也正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之间,女子眉目如山,凝重得叫人害怕,却又坚定不移。
他不敢再说谎,不敢再骗她。
“能。”他回答。
莫云面无表情地对沈黎明说:“他说能,不妨就让他试试。”
将军都这么说了,沈黎明当然不敢再说什么,而是为难地点点头:“那便叫月生去绣吧。”
沈秋听到后“腾”地站起来:“娘!怎么能让他来绣!”
沈黎明一把压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不要轻易忤逆将军,月生左右绣不出来,出丑的还是他自己,莫恼,莫恼。”
可沈黎明不知道,沈秋却是知道的,他顿时六神无主,眼神涣散,身子一软见状就要瘫倒下去。
“秋儿!秋儿你怎么了!”
“可是流了太多血,身子不适了。”
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扶到一边坐下,那边还有人倒了水,眼见他缓过来了,就迫不及待地把目光又移向岸边。
只见小小的少年独自踱步走到石头桌凳旁坐下,又新选了一张布料,引来线便埋下头去,包裹得十分严实的后脖因为微微前伸而露出了里面浑圆的骨珠。
走了几针,他还会用针当做丈量的工具细细比划几下,然后再果断落针。
说来连月生也觉得奇怪,每每刺绣时,周围的喧嚣仿佛就在自己耳边消失,脑海中的画面不断在跟前重现,再跃然针下,就好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驱使着他,让他成为连通绣样与现实之间的媒介。
一身黑狐裘的女子在不远处朝他的方向坐着,厌魂枪就靠在她身后的亭柱上,西南方照射来的光让女子的影子恰好投在枪柄,柔软的狐毛好似给她颐长的身形镶了一层边。
与方才看沈秋时的轻松不同,女子周身的温度降至极低,就这样静静看着场内的少年,一言不发,眸中却是看不清的情绪。
莫云的眼神的确落在他身上,可好像又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
在她看来,此刻的月生和平日里所见的那个胆小谨慎的小乞丐全然不似同一个人。
他聚精会神地忙于刺绣时,浩荡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一人。
那种游刃有余而忘我的模样,倒真有那人几分皓首满怀的少年气。
时间缓缓流逝,月生却浑然不觉,等他再抬起头来时,落日已逼近西山。
竟已经是酉时了。
围观的人都走了许多,但因为莫云没离开,所以沈黎明一行便也在旁边陪坐到了最后,还有些就是对月生绣的绣样好奇的少年们,他们见月生终于站起了身,都来了精神,伸长着脖子紧紧盯着缓缓向众人走来的身影。
月生的腿有些发麻,眼睛也因为长时间盯着一处而酸胀不已,蒙上一层水雾而视物不太清晰,但他仍是第一眼就认准了将军的方向,径直朝她这边走过来。
“将军。”少年将刚绣的方布双手奉上,“只来得及勾形和密绣了一部分。”
莫云没有接,而是示意他拿去给沈黎明他们。
沈黎明和李荣连忙自己走过来,看到绣样的一瞬间却皆怔愣住。
巴掌大的方布上,仅仅只有四只小舟,前后两只见尾和头,只有中间两只是完整的,而站在它们上的一名女子擂鼓,一名女子凌然起舞,头顶是漫天飞舞的红绸。简单几针,便将这动态的画面轮廓描绘出来,好似稍不注意,绣中之人便会一跃而出,再现绣中的画面。
而他选择密绣的非船、非人,却是红绸。
游龙般的曲线贯穿左右,虽都是红绸,光用肉眼便能分辨至少用了三种色、不下五种针法,才营造出阳光下汩汩流动之感。
这般有深有浅、有张有弛的分布,反倒削弱了未完成的遗憾,反倒成了点睛之笔,让整幅绣样变得灵动三分。
“这选得极妙啊。”李荣不禁感叹。
她往来济城和小坞村做生意许多年,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不好早有浸淫,顿时也就明白了真相,包括那张白兰绣样的主人到底是谁。
只是碍于沈黎明的面子,她不好直说。
其他少年们自然也瞥见了绣样,他们互相看看,又看看沈秋,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别扭。
“如何?”莫云问。
沈黎明尴尬地笑了两声:“好,好,没想到月生居然还有这种本事。”
莫云这才起身,执起厌魂枪走到她跟前,向她伸出手。
“那便将绣样还给本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