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府上时已然临近子时,街上的行人已然稀稀落落,高瑗困极了,倚在车壁上听着车轮辘辘的声响,不知不觉就阖上了双眼。车内四角悬着镂空的银香球,里面燃着安息香,袅袅香烟在车内弥漫。宁泽偏过头去看高瑗,她纤长的睫毛垂在脸上,时不时抽动一二,看得出睡得并不如何安稳舒服。因着车厢晃动,她的头时不时就要在车壁上轻轻撞上一下,她觉得不舒服,于是拧起眉,可仍旧是不愿睁开眼。
宁泽本是不解她为何能困成这样,他是知道高瑗的习惯的,平日里轻易不会困成这样,更何况是近几日屡经大事,她精神紧绷着,如何能睡着?宁泽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高瑗身上,可高瑗看起来并不领情,伸手便将大氅掀开,撂在一旁。
宁泽无奈笑笑,这车里本也温暖,想来也是冷不着的,便也由着她去了。他伸手扶着高瑗的头,让她枕在自己腿上,这样多少舒服些,高瑗歪在他腿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朝,郑卓元便将案情上报给了高楷,不过他只说了此事的确与秦正易与宁湛无关,其余的案情被他写成了奏折,并未在朝堂上说出。
“既如此,秦正易与宁湛便不用停职了,接着办差吧。这次他二人受了委屈,昨日湖州上贡了些极佳的文房四宝,便都赏给他二人吧,也算朕对他们的补偿了。宁泽也不必避嫌了,仍旧领皇城司协助大理寺查清此案,尽早捉拿幕后主使。”高楷见人证物证俱全,秦正易与宁湛实在与此事无关,于是也不再追究其二人的责任,转而脸上出现了愧疚的神色,当真是在为自己莽撞的决定自责一般。
秦正易与宁湛虽并非是舞弊案的主谋,但身为主考副主考,这个失察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真论起来也该追责。底下的大臣敢于直言的大有人在,加之高楷一向脾气好,不轻易动怒处罚大臣,于是不少人都上奏请求高楷追究这二人失职之罪的。
看着殿中这一群官员手里直耸的笏板,高楷觉得头疼的要死,被众臣按着点头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可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能反驳他们,于是急出了一头汗,无助地左右张望,希望能有人能帮他一二。
老宰辅贺铭看着高楷手足无措的样子,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躬身行礼道:“陛下,臣以为论罪之事尚早,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明舞弊一案的来龙去脉,清除朝中的禄蠹,到时候再一并治秦尚书与楚国公的罪也不迟。”
他说的话正中高楷下怀,高楷拍着龙椅的扶手,激动地说道:“对,对,对,朕正是此意,就按老宰辅所说,众卿不必多言。”
听高楷如此说,众臣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各怀心思,各有主张。
早朝罢了,高楷便急召宁泽入宫。宁泽料到今日高楷定然会宣自己入宫,于是并未向昨日那般安闲地打理摆弄兵器,而是在书房坐着,等待宫中的旨意。
一进御书房,高楷便着急忙慌地迎上去一把扶住欲行大礼的宁泽,他脸上又是心虚又是愧疚,额头上都渗出汗来:“子渊来了,快快请起。朕前几日被小人迷惑,竟然以为秦尚书与楚国公意图舞弊,祸乱朝纲,冤及于你,实在是过意不去,请子渊莫要责怪,也请子渊帮我同楚国公说些好话,免得他心里埋怨朕。”
宁泽有点看不懂高楷的意思了,春闱由秦正易与宁湛负责,若是出了事理应对二人追责,而且就前日士子呈上来的证据看,秦正易宁湛二人确有嫌疑,停职在家候审也是合情合理。至于自己,宁湛是他亲哥哥,避嫌也是理所当然,何至于让高楷这副样子?
他虽心里狐疑,但面上终究是不能露出来的,只能宽慰高楷道:“臣等安敢?陛下所为皆是合乎情理的,且臣等心知自己清白,也坚信陛
下可查明真相,还臣等清白,又何来委屈一说?”
听他这么说高楷方长舒了一口气,他向宁泽道:“子渊可知此案详情?”
“郑大人为了方便臣与其一起查案,已然将卷宗送到臣这里,臣在入宫路上已细细读过,已然清楚其中细节。”宁泽哪里敢透露自己昨夜与郑卓元相会的任何信息,于是找了个天衣无缝的由头。
高楷刚才脸上愧疚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他问道:“既如此,子渊以为幕后主使是谁?”
宁泽自然觉得这话问的没道理,这个案子到如今也不过查了个皮毛,其余的消息犹待深挖,哪里就有这种指向性证据,于是如实道:“此案线索尚且不足,臣不敢妄下定论。”
照理说一般人听了这样的话也该不再追问,可高楷依旧不依不饶,问道:“可是昌王?”
宁泽明白了高楷的意思,一来现在和皇帝对着干的也不过是昌王一党了,昌王的确嫌疑很大,二来高楷也是想将趁这个机会料理昌王,但这样的话哪里敢明说,宁泽接着含糊道:“臣尚且不知,仍需仔细查明。”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高楷还能不懂宁泽什么意思吗?他叹了口气,有些失望,他道:“罢了,不说这些没有根据的话了。以宁可还好?她也有几日没入宫了。”
自从贵妃诞下大公主后,高瑗没少往宫里头跑,也是看贵妃母女身体状况好下来了方才不再那样频繁地入宫。宁泽心里一边感叹高楷果然疼爱妹妹,一边暗笑这个皇帝妹夫实在不好当,他答道:“陛下放心,长主一切都好。前些时日她挂念贵妃娘子与大公主殿下,宫里宫外跑实在是累着了,这两日便不怎么想走动,只在院中读书赏花。”
提起妹妹,高楷收起了所有沉重的神色情绪,脸上满是挂念与宠溺,他笑道:“朕最知道这个妹妹了,从小就是个不爱动的,子渊可要看住她了,别让她整天不是靠着就是歪着的,时日长了弄的身子都不好了。你也常带她走动走动,或者教她些功夫拳脚什么的,多少强健些身体,免得每日看着有气无力的。”
宁泽想着高瑗每日在家的样子,不是在书案前坐着就是在榻上歪着,或者是听底下人给她回话,或是看案卷,再或是看书,总之是甚少活动,心里也觉得好笑,于是便也抿嘴笑道:“是,臣一定好好劝劝她。”
高楷正在兴头上,他也不顾什么君臣礼仪了,他走过来搭着宁泽的肩,因为高楷远不如宁泽个头高挑,于是这个姿势看着多少有些滑稽。高楷将宁泽按在一边的椅子上,语重心长地感叹道:“朕看以宁这一个月常往宫里来看朱朱,她是极喜欢孩子的,朕知道,她也想要有自己的孩子。你们现在已经成婚,也是要早些有个孩子,你得给她一个家呀。我们小时候艰难,家不成家的,现在啊,朕只想有人能好好疼爱她,她也能有自己心爱的人,这样也能勉强弥补一二幼时的缺憾了。”
这话说的矫情极了,宁泽看着高楷那微醺一样的神情,暗自腹诽着,只是嘴上自然是不敢说的,只得应和道:“陛下疼爱长主,臣自然不敢辜负陛下与长主的美意。”
那天宁泽在饭桌上忍不住向高瑗提起了今日高楷对自己说的话,高瑗的反应比自己还要夸张,一副被酸倒了牙的模样。她猛灌了两口水,哭笑不得道:“他怎么这幅样子?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矫情成这样?我们幼时是举步维艰,可多少还有几位叔叔姑姑关心牵挂着,哪里就孤苦无依到了他说的那副样子?我们是有性命之忧,可跟外面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比起来,这日子不知好了多少。罢了,不说他了,舞弊案现在进展如何了?”
现下舞弊案有宁泽查办,高琏还对这个案子颇有兴致,特别吩咐她手下的人出去搅浑水,有这么多人为了这个案子奔走,自然便不需要高瑗再在上面下功夫打听了。更何况高瑗如今手上还有个更棘手的程时案没摸清楚,她便将精力都转到了这件事上,一整天没怎么关心舞弊案的进展。
可是在宁泽眼里,这么做可是不太符合高瑗一贯的行事,他于是问道:“你对此竟然一无所知?还要找我来问案情?”高瑗可是不掌握朝中所有的风吹草动就不能安心的人,这样大的事按平常她手下的人早就把消息都告诉了她,今日她竟然丝毫不知,实在是奇怪。
高瑗反倒是对他的反应起了兴致,她挑眉笑道:“如今我和五郎你是盟友,我们夫妻一体,你知道了便是我知道了,哪里还需要我再去耗费人力精力去打探呢?再者”她抿唇思索一二,终是说道,“我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查呢。”于是便将程时案赃款下落暂且不明一事仔细讲给了宁泽听。
程时案发时宁泽不在帝京,只在邸报上看得些许信息,其中内情他实在不甚了解,加之他清楚高瑗未必愿意自己多涉及此事,于是便也没多说什么,只和高瑗嘱咐了句万事小心,便讲起了舞弊案的案情。
“闹事的士子们说,是一个酒楼里的说书人找到他们,给了他们每个人五十缗钱,让他们在坊间传播今年科考出了舞弊之事,将此事闹大。既有流言,自然便有以为自己是受害者之人,于是流言愈演愈烈,最终士子们敲了登闻鼓,上达天听。”宁泽端起桌上的菊花茶,高瑗平日里不是读书就是看案卷,费眼颇多,于是景颐便将屋里常备的茶水都换成了明目的菊花茶。今日自己前去查案,高瑗知道他定然也不少看文书案卷,便也给他准备了菊花茶。
高瑗抿着嘴摆弄着自己手上的珍珠串子,上面的珍珠颗颗都有拇指大小,个个晶莹圆润,更衬得高瑗凝脂一般的肌肤光彩灼人。她沉吟道:“五十缗钱也不是小数目了。指示说书人做这些事的人可查出些眉目了?”
宁泽提起这些事就如同触及了什么烦心事,他皱着眉头,分外不耐,想来是查清楚这些事费了诸多精力,他道:“查到了。说书人后头呢是个酒坊的老板,再查便是位酒商,接着又查到了一个大宅院的采买伙计,接着线索就断了。”
高瑗听着便明白去查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有多麻烦,她虽同情宁泽等人,可看着他的样子又不免幸灾乐祸,高瑗在宁泽嗔怒的神色下强忍着笑意,宽慰他道:“你们也是辛苦。这线索如何就断了呢?酒商后头是个干采买的伙计,可这伙计又是听命于谁呢?”
“这伙计在城东南荣发坊榴花巷的陈家院子当差,陈家院子的主人是位老宦官。我们也去陈宅问过话了,这位老宦官曾在文宗朝任押班,二十年前就告老离宫,同宫里早没了来往。此人现在年逾七十,已经是卧病在床,神志也不如何清明了。至于那采买的家丁,五日前便失踪了,我们在帝京城中遍寻其不得,已经下了搜捕文书,这条线索也算是断了。”宁泽叹道。
高瑗仍旧拨弄着手腕上的珠子,她盯着身旁烛台里跳跃的火苗沉默了良久,倏而冷不丁说道:“可去查了城外各处乱葬岗及化人场?恐怕这个伙计已然是被灭口了。他们找了这么多士子,中间又涉及这么多人,层层盘剥,定然耗费了不少钱。能为了这么件事掏出这么多钱,也就是帝京里那些身居高位之人了,对他们来说,灭口岂不是最简单便宜的法子?”
宁泽如醍醐灌顶一般,他顿时起身道:“此言有理,我现在便让人去这些地方寻找。”
高瑗忙起身拉住他道:“先不必急,此刻已然是深夜,不管是大理寺还是皇城司值守的官吏都并不多,哪里有这么多的人手供你用?若要是深夜传了官吏回衙门,前后来回也要花上大量时间。再者夜间寻找尸首多有不便,还不如先等上一等,到明日天亮再去寻也不迟。你只说了找学生虚张声势的假舞弊案,那真舞弊案又如何了呢?”
宁泽心里记挂的仍然是如何寻找尸首一事,对于这件事倒是不如何上心,只随意说道:“那个案子是郑大人主办的,他那边比较简单,已经查到了礼部侍郎何循身上,现下何循已经收押大理寺狱,正候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