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

    江淮走了数月有余,林若雪的生活重回了正轨。

    她一如往常那样经营者江淮留给她的几家铺面,正逢开年新岁,一切都在复苏,生意不错,收支也不错。

    林若风这段时日也进步斐然,在她的教导下,甚至也已经能独当一面,如今也算得上是铺子的半个掌柜。

    林若雪有哥哥分忧,身上的担子减轻了不少,她每天除了画绣样,便是就着日光喝茶品书,日子过得也算平静快意。

    只是不能细想,亦不敢细想。

    林若雪怀里揣着江淮走时专门交由她保管的羊脂玉佩,右手在窗前摊开的羊皮地图上又添一笔。

    她在写着“临城”的字迹上画个圈,在旁边又用细细的笔尖仔仔细细地画上了一只小狼崽,细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半干的墨迹——

    地图上的每一个圈,每一只狼崽,都代表着江淮领兵的行迹,意味着如今,他已带着队伍行到了这里。

    乾历四月,林若雪收到了江淮千里之外的第一封来信。

    依旧是羊皮信封以火漆封印,林若雪已经不记得自己拿到手上是什么心情,她迫不及待拆开信,几枚熟悉的小楷映入眼帘:

    “吾妻阿雪,见字如见我。”

    她的手指在这一行字顿了一下,轻轻摘掉信上那根白色的翎羽。掉落出一片火红的树叶。

    赤云枫,独生于边陲一带的树种。鞑鞑苦寒之地,没有春夏,只有秋冬。京都才刚入夏的日子,塞上的枫叶已经红了又红。

    千里跋涉,火红的色泽已经微微染上了黄,原本平展的边缘也颠簸得略微卷起,浅浅发干。

    林若雪将赤云枫拿在眼前,细密的日光穿过叶子给她的面孔染上暖意,恍惚中,她似乎透过薄薄的叶片,望见了千里之外的捡叶之人。

    万里无云的塞外,火红的赤云枫林蜿蜒如炽,少年武将独立荒芜的漠上,单手扶着腰上佩剑,风吹起他的战袍猎猎翻飞。

    昨日他的队伍又胜了一仗,将士们都在驻扎的帐中睡得安稳,江淮独自一人走在曲水那端的赤云枫林中,战靴踏在堆积的枯叶之上沙沙作响。

    “少将少将,您怎么在这啊!”

    丁木拎着食盒急匆匆赶到林子里,弯腰大口喘着气,稚嫩的小脸红扑扑的,跑得头上的皂布小帽都歪到了一边。

    丁木是行军途中被江家军救于敌军刀刃下的小童,十二岁年纪就失了父母,往后生活也艰难。刘宁看他年纪小人尚且机灵,就让他跟在主将江淮身边,做个打杂洒扫的小书办。

    “喊什么喊!说了八百遍了,少将午休时要肃静!”

    紧跟着,另一身穿战袍的男子从他身后跟着冲出来,猛得拍了一下丁木的脑袋,同样气喘吁吁道。

    来人灰色战袍,却没有身披软甲,意味着这样的人是在幕后操使而不用上战场的。此时一双细长的小眼睛被丁木气得铮亮,满脸写着恨铁不成钢几个字。。

    跟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淮少时的玩伴,如今的军师,刘宁。

    丁木原本心虚,他偷偷瞟了眼江淮。少将一身银白软甲笔挺,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背对着他们立在那里,依旧是平时那副淡漠冷清的样子,似乎没有生气。

    丁木有惊无险地在心底松一口气,讪讪揉着被拍了一巴掌的脑袋朝刘宁解释道:“军师您莫要急燥嘛,我是看少将没在帐中,担心他没吃饭饿肚子才着急跟过来的!”

    刘宁无声地瞪了他一眼,朝江淮站着的位置走去,“少将,鞑鞑那边号称第一猛将的拓跋坦已于今日辰时伏诛,临死前我们的人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江淮微侧过身,接过刘宁递给他的一片密函。

    他拿在手里端详了半晌,最后将密函在手中撕了个粉碎,冷笑了一声道:“果然,对面有我们大乾的人。”

    刘宁也垂眸道:“如少将所料,我朝还是有人反了水,只是不知是谁。”

    江淮的望着远处的大漠孤烟,没有出声。

    刘宁犹豫了一下,感觉他的脸色不算很好,思考要不要在此地继续叨扰他。

    他从后面悄悄端详着他。

    虽然是自小一同长大,但他只觉得眼前这个昔日的小霸王,如今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时常让他生出一股陌生之感。

    年少在学堂时,同窗的师弟们也怕他,但大多是惧于他的行事霸道,远远躲着不敢沾惹。而如今,不知是不是江淮成长的太快,兵术谋略于他仿若就是天性而为,不经意间便让敌军溃败不堪。

    刘宁确信江淮的天赋在此,而这样的天赋,又配得他于军中历练的越来越冷淡不表喜怒的性子,很多时候让即使身为军师的他也望而怯步,踌躇于他的不怒自威。

    原先的年少懵懂,这些时日看过了战场上的生死,也经历过了离别,少年变得更越发寡言稳重,有时看似淡漠得,让从小一同长大的自己也看不通透。

    于是他想了想,又接言道:“但少将您运筹千里,经此一役,鞑鞑的戒线又向西退了数十里,咱们这一仗可谓是大获全胜。”

    江淮依旧望着远处,没作声。

    似乎思考了些什么,半晌,他转过身来淡淡望着刘宁。

    “你是军师,所有的功绩,若有十分,你必然担得起五分。更何况,刘宁——”

    他平静地望着刘宁的眼睛:“你我少时一同长大,如今又共浴沙场同生共死,刘宁,你我之间,不需要如此客气。”

    刘宁神色一顿,随即心中骤暖,甚至愧于自己之前的猜疑多虑,他拱手道:“淮哥放心。”说即回头向丁木使了眼色,意思让他和自己一同回营去。

    丁木将方才二人的举止看在眼里,在心里轻嗤这诡计多端的军师怎么有时候还不如自己明白。

    他想起自己刚得救那日,头一回见这个看着冰冷凉薄的少将军时,他还觉得十分怕。少年一身玄色衣袍面如寒冰,垂下的剑尖还在滴血,他垂眸冷冷对自己道:“在我这里,倒是没什么规矩,是走是留都由你。这是一条,绝不能生了异心。”

    那时丁木瞧着他仿佛瞧见一尊修罗,跪下身连连应是,唯恐以后一个不小心对方将自己给砍了。

    但如今伺候的时间长了,他早看在眼里,这个冷冰冰的少年,看着性子寒凉,其实内心比谁都重情义。

    想到此处,他十分得意地看了刘宁一眼,军师也有不如自己的时候,丁木心情美滋滋。

    他跟着刘宁正要走,江淮却又叫住了他。

    依旧是冷淡不容违抗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丁木,站住。”

    丁木脚下步子顿住,身上条件反射地一凛,糟糕,少将军不会是要来计较自己今日大喊大叫的事情吧,他方才还那么得意,如今就要挨收拾了吗呜呜呜呜!人真的不能得意忘形啊呜呜呜!

    他颤颤巍巍地回头,“少将还有什么事情吩咐嘛……”

    他没想到,自己却看到少将朝他温和地一笑,“过来,将这个拿回去,放在书案上。”

    他在原地愣住了。

    这是他随侍少将军这么久以来,看到少将军第一次笑。

    他知道少将军生得好,却一直因为敬畏不敢细看。可是如今他才看到,就被深深震撼住——

    啊啊啊啊啊啊!少将军笑起来也实在,太太太太好看了!

    阳光淡淡在他如玉雕琢的脸上洒下阴影,少年一改往日的冰凉肃冷,他微微一笑,将大漠荒芜的秋日都衬得像阳春白雪的蜿蜒秦淮。

    丁木仿佛被迷了眼,望着那张惊绝又总覆着一层冷意的脸,他都不敢想,自己若是女子,该会为这一笑痴迷到什么程度,即使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江淮这个笑,其实并不真的是对着自己。

    少将军平日读兵书时从来不笑的,他一定是想起了与行军打仗毫无关联的一件事…..

    他面上使劲一个扑棱,迷迷瞪瞪地向江淮跑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片火红的赤云枫叶。

    他不知为何少将军会捡这么个稀松寻常的东西,但他隐约觉得,这个东西或许对他有特别的意义,或许是要送给远方的某个少将军心系的人。

    而能让这样地少将军所心系之人,又会是多么美妙脱俗的女子啊…….

    他不敢多想,接过枫叶朝江淮拜礼,急急忙忙地就向军帐里跑去。

    他隐约觉得,少将军是要将这片叶寄给什么人,所以如此慎重,他也不敢怠慢。

    而他到了晚上起夜时,透过薄薄的纱帐,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看见了书案前那个清隽冷凉的剪影。

    塞上的夜色浓稠如墨,天上也没有星星。江淮的背影宽阔挺拔,披着一件薄衫,伏案在一盏微弱灯火下,指骨握住的狼毫笔尖刷刷而动。

    烛火跳跃噼啪作响,静夜里,衬得少年将领原本清挺的身影更显凉薄。江淮指腹微动,按灭跳跃到案上的一星灯花,不叫火星作响的声音惊扰帐中的将士们安眠。

    丁木在帐后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就没了睡意,他揉了揉眼睛,索性披衣在帐后坐下来。

    他对眼前的少年将领越发好奇,他第一次觉得,这样冷玉般歼敌无数的一张面孔下,或许也藏得是,自己这个年龄尚看不太懂的柔软。

    万籁俱寂,他瞧见素日来冷脸的少将军,合上手中的兵书,拿起了白天的那片赤云枫叶。

    丁木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只看见他拿在面前细细地端详了片刻,然后不无小心地,夹在方才写好的信笺里。

    持枪持剑的手指早早覆了一层薄茧,少将军的指腹缓缓拂过那封信笺,那片枫叶,仿佛对着一件十足珍爱的物件儿,又仿佛他摸得不是一封普通的信笺,更像是…….

    丁木不解地挠挠额头,脑海中飞速回溯着平日里偷看的画本子。他有些疑惑地觉得,那样的动作,更像是在轻柔地触碰少女娇嫩的面颊。

    江淮起身的时候,丁木更是惊讶地在他的唇边,察觉到了一抹浅浅勾起的弧度。他讶然地惊叹道,今日少将军竟然足足…..笑了两次。

    起初他看不分明,后来他便逐渐明白,冷酷凉薄的少年武将,唯独想起今日写信之人时,才会少有地笑出来。

    他不由得更好奇了,少将军写这样的信时,会是怎样一种他不曾见过的口吻呢?

    *

    “吾妻阿雪,见字如见我。”

    “展信安。”

    林若雪手指轻摩挲着笔锋印到纸张的沟壑,或许是想从其中感受到他的一丝余温。

    “临城一役,不可谓不胜,只是北方戎狄势头犹存,尚不敢轻敌妄动。”

    “北国荒无人迹,与京都难以作比,唯独枫林成片,赤色如焚,堪称美丽,却也难及你万一。”

    “现采得一片赠阿雪,还望吾妻不计我身远万里难以相陪之过。”

    “日日盼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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