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此番举动,意欲何为?”
云景怡屏住呼吸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奇怪男子,她的舌下含着驱疫的药丸,这处棚子四周洒了石灰,又用药草燃烧熏了几遍,但是她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男子实在诡异,完全没有那些难民极度想要活下去的期盼,甚至整个人透露着一股看好戏的神情。
他莫名的危险。
然而毕竟自己只是一名医师,捉摸不透他的诡异行径,还是等为这些难民看诊完毕后,再将自己的疑虑告知林刺史才对。
为避免打草惊蛇,云景怡又向后退了几步,冷冷地看着他:
“既然阁下不愿由我为你看诊,那稍等片刻,由我大师兄来为你看诊吧!”
说完,她便转身准备离开,身后的人却突然蹦出一声笑,笑声中带着奇特的语调:
“没想到,连隐居在苍梧山中的云灵谷都惊动了,看来这场洪涝引发的死伤无数,只可惜了……”
“可惜什么?”
云景怡刚刚迈出的步子停了下来,清列的眸子看向窝坐在棚子一角的男子,不知为何,自从看到他的一瞬间开始,她心中便涌上一层沉沉的担忧。
这人并未用易容术,甚至连身上与其他难民不同的气息也没有隐藏,自己一个山医都能看出他的奇怪,难道林刺史没有察觉?
方才听到他的话,她心中这层担忧又加重了一些。
男子抬手,将方才从云景怡脸上扯下的遮布递过去,半晌,见云景怡没有丝毫接过的意向,他将遮布扔进不远处石灰堆里,闭上眼睛靠在棚子的木杆上。
不再言语。
棚子里的其他难民也察觉到了诡异,纷纷坐得更远,不愿与此人有过多接触。
此人绝对有蹊跷,他脸上的疤痕,还有方才为他诊脉时他飞快放下的袖口,夜晚光线暗淡,她只模糊看到男子手腕处有异样。
仿佛手腕上有一圈陈年疤痕,又好像似烫伤留下的褶皱。
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云景怡顾不得思虑太多,她欲寻到林刺史告知他自己的推测,然而这一片区域还有数十个棚子,每一个棚子下都有七八个难民,他们心中带着惶恐与期盼,等着自己过去为他们诊断。
云景怡趁着火把的光亮看向远处,大师兄和大师姐正在忙碌,弟子们正井然有序地为难民分发驱疫的汤药,一时半会没有人手来接替自己。
为了防止瘟疫向城内扩散,林刺史已经命人关闭了城门,自己与众人一并留在这里。
先为剩下的人看诊吧,这里守卫森严,即便是那人真的有什么图谋,仅凭他一人之力也难以做出什么举动。
待到全部看诊完,再把自己心中的疑虑告知林刺史。
云景怡最后看了一眼倚在木杆上,闭着双眼的男子,她没有继续追问,提着药筐向下一个棚子走去。
……
待到为难民全部看诊完毕,已然到了亥时。
深沉的夜色下燃烧着火把,煎煮汤药的火炉一刻不敢停歇,整个桑州城上空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林刺史多日未曾合眼,方才他向云老谷主求了一些薄荷油,涂在太阳穴和人中的位置,用以提神。
此时他正站在一个小棚子下,听领头守卫回禀巡逻结果,看到云景怡走过来,他向守卫摆了摆手,守卫立即心知肚明地退下了。
“云医师可有什么要告知在下?”
毕竟是一方父母官,林刺史仅仅看了一眼云景怡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有话要讲。
云景怡嗅到林刺史身上浓重的薄荷油味道,满脸倦容,眸中布满红血丝,眼下更是一片深深的乌青,手中正拿着一本名册细细核对着。
她心中叹了一口气,这场洪灾原本与桑州城无关,湘水流域的灾情蔓延至此,平民四下逃难,桑州城是南疆罕见的一块平坦地域,于是众多难民便聚集在此处。
以桑州城平日应灾的储备,撑到今日已是精打细算,若要再撑十天半个月,恐怕会难上加难。
倘若这场流疫没有控制下来,或许整个桑州城都难以幸免。
而她警惕的,是难民中那个诡异的男子,他方才说的话不知有什么隐藏的图谋。
“林大人,我方才在一处棚子中察觉到一人有些许反常。”
云景怡将手中药筐放在地上,借着火光指了指远处一个棚子,那里面的角落中坐着一个男子,因相距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依稀看出像倚着木杆睡着了。
林刺史极力看过去,片刻后,对云景怡道:
“这人在下有些许印象,他并无家眷,同众多难民一道从湘水流域逃难而来,在下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因为他并不同其他难民一般惊慌失措,甚至登记造册时也没有什么巨大波动。”
这人实在反常,若他不是难民,为何又要藏匿在难民群中?
莫非他有什么令人无法猜测的计划?
云景怡将方才与那名男子的对话,还有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地告知林刺史,她努力回忆那人脸上隐约的痕迹和手腕上的一圈疤痕,她好似在哪里见过,又一时回想不起来。
林刺史也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尤其是在这种人心慌乱的时刻,他朝随身侍卫招了招手,附耳叮嘱了几句,便看到侍卫应声朝那处棚子走去。
夜色越发浓重,云景怡提了药筐朝师父所在的方位走去。
路上穿过无数棚子,许多人喝了驱疫的汤药,蜷缩在地沉沉地睡着了。
她步子轻缓,不忍惊扰睡梦中的人,只沿着棚子中间划分的小路缓慢走着,虽然以前也曾随师父下山游医,然而此番下山这些时日腿脚极其酸痛。
师父年岁大了,不能劳累,待会给师父捏捏腿吧。
只是不知这桑州城的流疫何时才能彻底驱除,他们要在桑州城停留多少时日。
正当她思绪乱飞时,远处跑来一个小小的黑影,肚皮贴着地,四只小爪飞快的扑腾着,跑到云景怡脚边便欢快地绕着圈。
是黑豆,云景怡弯下腰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这段时日黑豆十分警惕,察觉到危险便会呜呜警告,想必是它发现自己没有回来,一直在众多棚子之间寻找自己。
“黑豆乖,等这里忙完我们就回山上,我去河里给你抓河虾吃!”
小黑狗听懂了她的话,尾巴不停地摇摆着,正当它讨好着蹭蹭云景怡的裤腿时突然停下了动作,站在云景怡身前,黑黝黝的眼睛看向远处,口中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云景怡站直身,相隔甚远的方位,那名陌生男子正随几个桑州城守卫向另一个方位走去,他几乎是同时看到了云景怡,停下脚步与她对视着。
尽管隔了很远的距离,夜色浓重,云景怡却依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危险。
守卫见他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云景怡,短暂停留了片刻便催促男子继续走。
看着那人逐渐消失的背影,云景怡沉思着,决定将此事告知师父。
她唤了一声黑豆,小黑狗又警觉地回头呜呜了两声,跟着她朝师父的棚子走去。
云苏合听罢她的推测,脸上的神情也加重了几分,云灵谷众人已经为所有难民看诊完毕,这人当真是与所有难民与众不同。
“景怡可曾看清他侧脸和颈后的疤痕,还有手腕上的痕迹?”老谷主捏着一根草药,若有所思问。
“夜色暗沉,并未看清,徒儿只察觉到那人手腕上有一圈类似增生的疤痕,但是他极快的用袖子遮掩起来。”
众人也有些疑惑,大师姐云景芝皱着眉头:“莫非他手腕上的痕迹能显露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会如此谨慎?”
“眼下尚不得知,既然林大人已经设法将他带至别处,一切还是等林大人询问清楚后再商议也不迟。”大师兄说着,将一筐药草抱了起来,交给早已等在旁边的徒弟。
累了几日,云景怡为师父捏了捏腿脚后,便和衣躺在棚内一处席子上小憩。
不知是心中忧虑,还是太过劳累,她半睡半醒间做了许多奇怪的梦。
梦境里火光冲天,一处宽敞的宅院中四处都是哭泣哀求的声音,熊熊燃烧的大火中,一个黑色的人影高高举起长刀,狠狠砍向不远处另一人的脖颈。
只是瞬间,血从腔子中喷出,在空中弥漫成稀薄的血雾。
那颗头颅跌落在地,又顺着台阶向下翻滚,最后停在云景怡脚边不再滚动。
梦中的她颤抖着双手,想要将那颗头颅从地上捡起,当她刚弯下腰伸出手时,一只苍白的手臂出现在她视线中。
那只手瘦弱修长,白得几乎透明,无根指节从正面狠狠扣住那颗断裂的头,炙热的血从颈子里汩汩流出,落在地上,形成一片殷红的血泊。
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穿过苍白的手指看向云景怡,她惊慌失措地抬起视线,却在下一瞬整个人呆在原地。
捡起头颅的人一身玄衣,神色冷然,坐在木制的轮椅上。
他的右手中扣着那颗尚在滴血的断头,一双清列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整个人宛如地狱中的嗜血修罗。
而他的面容,竟然与沈星煜一模一样!
轮椅向前移动了三尺,玄衣人的左手向她伸出,薄唇溢出一声低语,他在轻声唤她:
“阿璟……”
下一瞬,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力气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云景怡睁开眼睛,疏疏星光从棚子顶上漏下来,她头痛欲裂,神智恍惚,强忍着蜷缩在席子上。
为什么突然梦到他。
为什么又会梦到他。
这个诡异的梦境,从她当初到镇北侯府那日便纠缠不休,在镇北军时也曾有过,如今已经过了数月,为何又再度出现!
云景怡用手捂住脑袋,身躯使劲蜷成一团,然而头颅中的疼痛却越来越烈,几乎快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正当她的神智快要被痛苦折磨到极点时,一只手轻轻压在她头顶的百会穴上,一颗药丸从她唇间滑进口中,师父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
“师父……我……我头痛。”她含/着药,痛苦几乎令她的声音有些扭曲。
云苏合轻轻为她施针,低声道:“景怡乖,一会就好了。”
然而血腥的噩梦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云景怡额上渗出细细的汗,仿佛低声呓语:
“师父,我梦到了他……真的好痛……”
“为师知晓,怡儿乖,一会便能好好睡觉了。”
不多时,蜷缩着的少女沉沉睡去,年迈的云老谷主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深邃的目光看向极远处的暗夜天幕。
镇北军,该到了吧。
……
昼夜轮转,在桑州城待了数十日,流疫逐渐被驱除,消息扩散开来从其他地域逃过来的难民反而更多。
云景怡同众位师兄师姐一刻不敢停歇,分发药物、包扎看诊几乎每日都要忙碌八九个时辰。
而那名诡异的男子却并无任何动静,每日领了药和粥,便倚在一处枯树干上闭目养神。
一日酉时,云景怡同往常一样正在挑选药材,远远的,一队马车沿着桑州城外的官道逐渐驶来。
夕阳余光中,马车上的旗子分外鲜明,旗子上大大的“许”字更是令人一眼便能看到。
第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前,一个身穿浅紫色衣衫的少女从车内走下,眼神中满是凌人的傲气。
这份傲气在她看到一脸疲惫的云景怡时,更甚了几分。
她不慌不急地走到云景怡身前,手中绣扇轻摇:
“这不是本姑娘曾经的师父,云灵谷的四门主吗?”
云景怡神色淡然地看着她,手中依旧挑选着仅剩不多的金银花:
“许珈柔,你已不是本师门弟子,我也不是你的师父。”
许珈柔皮笑肉不笑地撇了撇嘴,环顾周遭一圈,绣扇遮住了口鼻:
“这可是你自己不领情面,可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