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寒风夹杂着雪花飘舞在一片银装素裹的雪原,雪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
“这就是……雪。”和他梦中一样洁白,一样寒冷。在抵达心中所想之地前,他迫切地渴望与雪的接触,然而真到了这一天,他那颗心脏却没有如他想象啊激烈跳动。
这就是雪啊,缠绕他多年的雪。
雪花躺在他的手心,他出神地看着,不是为了白雪的纯洁而怔然,他只是疑惑……为什么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波澜,为什么他依旧想不起梦中的那张脸?
岁禧提醒他:“以你的身体,最多坚持七天。我可以陪你停留三天,第四天,我们必须返回。”
祝无虞越过她,眺望那一片雪白。或许是此刻的空茫,让他添了几分倾诉欲:“我梦见一片雪原,梦中有红衣女子,但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我以为,等我来到这里,就能想起来,然而这几天,再无旧梦。”
“大公子有大好前程,不必困囿于虚无缥缈的梦。若不再有故人入梦来,便是缘分已尽。”
“我总要为这八年做一个终结,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那个梦。天地鬼神,若存人志,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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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我终于得到了答案。”
星衡抬眸看去,那人从阴影中出现,他额上有银色法印,法印之下是冷峻平静的眉眼。此人便是青城山如今的掌教,勘昧真人真皓。但星衡知晓,他平静的外表下是压抑涌动的疯狂。
他挥手出现一张桌子,抬手示意:“请落座。”
真皓的目光在他的手背巡视,嗤笑道:“你那双手,是不是快碎了。”
星衡的手背布满红色细纹,这些细纹交织相错,密密麻麻,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表面尽是裂纹。
“掌教有何事来讨教,作为前辈,我可以给你指点迷津。”他大方地笑笑,面具之外的那只眼睛泛紫。在真皓的记忆里,昶阳国师的眼睛幽深黑暗,但在某一天,那只右眼渐渐变成紫色。
“国师,你是不是,一直很记恨我的师尊?”话音落,星衡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反观真皓倒是温和了些。
“曾经你与我师尊也称得上至交好友,但某一天,你们二人背道而驰。我原先左思不得其解,后来呀,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补充道,“一个死人——昶阳国死去三百多年的公主殿下,纳兰越眉。”
甫一听到那个名字,他的呼吸慢了下来。
真皓打量着他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波动。“那时候,你尚且不是国师,而是上任国师辰惑的大弟子。你与纳兰越眉交好,引为知己,二人时常结伴同游列国。也是在那时,我师尊游历尘世,你们三人相识,结为至交。”
“关于纳兰越眉,我能找到的资料很少,第一次是在……昭罪本录上看见,这好像是昶阳国记载十恶不赦之罪人的史书吧。”
星衡:“闭嘴。如果你今天只是为了找我说些有的没的,你可以离开了,我的时间不能消耗在无聊的事情上。”
“过了这么久,国师依旧会为了好友而愤怒啊。想不到,你居然是这么重情重义的人。但你怨恨我师尊的原因,总不能因为公主殿下倾慕我师尊,你爱而不得吧。”真皓停下来,他发现星衡身上那轻微的波动又平息了,似乎是真的对此不感兴趣。
星衡问他:“你想做什么,大可不必绕圈子,我们如今称得上盟友,你想做什么直说便是,说不定看在你真诚的份上,我会鼎力相助。”
真皓感到无趣,恹恹道:“我要盂兰卷,你派人协助洛薇。”
“原是为了这事啊,”他浅笑道,“真厉害呢,这么快就想到盂兰卷。可惜了,我也想要盂兰卷,这一次,我们要成为竞争对手了。”
“国师曾说的‘帮助’,看来要食言了。”
星衡忽而一笑,“你的记性不好,要不要数数,这些年来我为你提供了多少助力,无论是你监听天下的密网,还是见不多光的钱财支持,亦或是你在仙盟搅弄风云,桩桩件件,我想你应该学会感恩。”
“不过……”他话音一转,“我们可以合作,共享比独占更为合理,不是吗?”
真皓眼皮一垂,算是默认。星衡给他详述:“每一次的苍桂之争,就是仙门重新洗牌的契机。只有骨龄两百岁以下的弟子才能参加。时间长达一年的争夺,以猎杀邪祟的数量为最终结果,选出魁首。
而每一届苍桂节共有三千名额,但真正能进入倒悬之地的名额却只有三百,除却三宗六派分去五十个名额,五国拿去二十个名额,还有些早已归隐的高人,他们也会为弟子争取些名额,其余仙门百家、散修妖族共同争夺剩下的两百个名额。”
“两百个名额,不少了。”
“大大小小的仙宗、数不胜数的散修,还要加上亦正亦邪的妖族,呵,每一届的苍桂之争,都热闹非凡。你见过十万人为了两百个名额打得头破血流吗?我见过。即便争取到名额,也不意味着那三百人一定能参与真正的角逐。”
星衡问他:“你们现在有几个名额。”
真皓如实道:“两个。”
“五国各有三个名额,我可以让出一个名额给你。”
他沉吟道:“暂时不需要,洛薇已经动身。”
“每一届的胜利者,并不是去的最早的那个,即便你的长老早早动身,也不一定摸得清倒悬之地的入口。只派一个人,你有些托大了。”
“我还有个人选,她和洛薇,一定会赢下最终的胜利,毕竟——”他看着星衡,“我们可是得到了窥天者的帮助。”
星衡召唤出龟甲,三次卜卦。他眼中看到的世界和常人不同,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世界是凹凸长短、颜色、触感组成,但在他的眼里,世界是一张星罗棋布的——蛛网。人与人之间以线相连,那一根根线便是缘分,而无数根线交织,就成了命运。
命运的蛛丝在他手下交错,星光自他眼中流转。他停下动作,遗憾道:“若是你的大师兄尚在,他才是那个最好的选择,毕竟,他流淌着的另一半血液,本就与逆转生死有关。”
“可有风险,风险几何。”
“欲成大事者,怎不涉险?放心,即便是大凶,无非对上天命而已。”他淡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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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旅人,与画。
祝无虞的手停在少女的脸上,迟迟无法下笔。他可以在心里勾勒人的一颦一笑,他可以闭目随手画一张仕女图,却始终无法为这幅画添上五官。
已经天黑了。
他于此枯坐一日,岁禧便在旁边陪他一日。无论他是做什么,她都不做任何干涉。约定好的,她满足他的心愿,他将冼灼的元神还她。
终于,在他将手中画笔摔下,那沉默的女子总算开口了:“你已经受了太多风雪,现在必须找到避雪的地方取暖。我不想背着一个病人在雪地里漫无目的瞎逛。”
他眸光黯然,精气神也衰了一大截。这么多年,梦中那个人早已成为他的心魔。他总感觉,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必须记住的人,但他已经将她遗忘。
若是旧人,那是何时邂逅的往事;若为前尘,又为何纠缠他不放。一碗孟婆汤,往事皆为烟云,昨日遗志,今日牵挂,若不得解,便成了“执”。
他在风雪中思索一个不存在的故人,天地寒凉,他的四肢早已麻木,霜花飘落在他的眼睫,轻轻一眨,就融化在眼底,就连眼尾都被冻得发红。
她如同一个影子,是一片雪色中唯一的朱砂,但偏偏那一抹红是那样安静,以至于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相处的几个月,祝无虞从未见她烦心过,似乎世间一切如她都是过眼云烟。她看着云,看着山,看着花,看着雪,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去。偶尔,祝无虞感觉她在看自己,但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愫。
她也是一身红衣。
诚然,岁禧姑娘并不总是穿红色,有时是金灿灿的橘,有时是恬淡的青,或者一身素白。岁禧姑娘虽混江湖,但对穿衣打扮颇为讲究,他从未见她穿过同一件衣裳。但她穿红衣时,祝无虞偶尔会恍惚。
就像此时,他问她:“你有过心心念念的人吗?那个人或许不存在,只存在你的猜测中,但那人的影子,在你的心中徘徊不去。”
呼呼不止的风声,在霜雪的夜里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划过肌肤,又用冰雪刺激人的伤口。她遥望不见星辰的夜空,看那看不清的云。她的声音很轻,以至于风一吹就散开。但祝无虞还是听见那一声清浅的回答。
“有。”
“为何要记得,为何要留念。”他不知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但这个雪夜里,那个将红衣穿得寂冷的姑娘告诉他:“因为我舍不得。”
祝无虞牵动嘴角,终于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岁禧叹气,说了不要硬撑,大少爷的性格都是这样我行我素给人添麻烦吗。
她抱起他,朝着天边黯淡的光芒走。那里有一颗星星,很暗很暗,几乎被夜幕遗忘,但为她提供了方向。
……
祝无虞意识昏昏沉沉,张开一丝缝的眼睛,看见的是她藏在领子下的半张脸。他看不真切,此时,她的身影与梦中那人重合。
他在心中喃喃道:“会是你吗……”
或许今夜,他会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