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中玉牌碎成齑粉,神魂中那根细弱红线无声断裂,耳边仿佛还残余着玥非卿最后那一问。
怎么会不知道呢?
世间唯一知道你完整过去的,只有我啊!
原本送给玥非卿的梅林空间,此时已经成为困住他的牢笼,玉京子失神地看向虚空,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无力。
他早该想到的,小世界天道不全,怎么会不想自救,不能献祭本界生灵,外来的神明不正是最好的祭品?
非卿,恰好就是外来者中实力最弱的那一个,遑论她上次历劫还曾欠下此界因果。
所以,是从自己和她踏入此界开始就已经落入他人算计中了么?
缘来客栈,好一间缘来客栈!
一只年轻的男子手掌轻轻握住一节带雪梅枝,口中默默念诵封神咒,切断空间与外界一切联系。
抬手正要将这梅林空间送入虚空之门,却被另一只手拦下。
月离臻从帝子旭手中抢过梅枝,运起魔瞳向里面看了一眼,察觉玉京子心神失守似有入魔之相,挑眉笑了笑,神识传音同玉京子说了几句话。
帝子旭神情不悦,“夫人,你同里面的小子说什么了?”
月离臻并指如剪刀,将梅枝修剪成顺眼的模样,斜睨丈夫一眼,“也没什么,就是告诉他,若能在地府种出一片梅林,我就送他一个大惊喜。”
帝子旭啧啧几声,心里咂摸着这事儿的难办程度,不得不承认妻子的处理方式的确比自己更高明。
“臻臻,你何时变得这样心软了?”
月离臻摸了摸腰间玉佩上的相生结,眉目间神情柔和,“大约是自己过得幸福,所以也愿意成人之美吧。”
帝子旭满目柔情地看着妻子,伸手过去握住她的,“现在不怪我算计非卿了?”
月离臻轻轻摇头,“死道友不死贫道,此间天道布局多年,不知从外界拉了多少大气运的任务者来这里修补漏洞,谁让那孩子自己一头撞进圈套里去了。”
帝子旭看了眼妻子头上的桃花簪,摇头叹息,“玥丫头太虎太没算计了,幸好没真的收她做徒弟,不然我得怄死。”
细细的啾啾声从桃花簪里传了出来,一点米粒大的火星子往帝子旭衣服上掉落。
月离臻轻笑着用梅枝接住火星 ,帝子旭呵了一声,向簪内弹入一道灵力,黑漆漆的空间里,秃毛小绒球咕噜噜滚了好几圈,绿豆眼转成蚊香。
夫妻二人携手而行,划开虚空不知往哪里去了。
忘川河畔,缘来客栈已经歇业许多天,一群酒馆常客每每满怀希望而来,又失望而去。
这日,翟判官在鬼市一间青楼偶遇蒙知微,他一向风流爱在花丛游走,因未成家且从未因此私人爱好耽误公事,故此也不怕被熟人撞见。
甚至,他还主动同蒙知微打起招呼,“我从不知,蒙兄原来也是同好。”
已有七、八分醉意的蒙知微笑着邀请他入座同饮,席间陪坐的是楼里新来的姑娘,眉目依稀有些眼熟,翟判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姑娘低眉替他斟了酒后,退步到帘子后面坐下抚琴。
翟判官品了口酒,叹息,“外面的酒水终究比不上你们店里的,两位尊上是不打算继续经营客栈了吗?”
蒙知微微微一笑,“是么?我倒觉得外头的酒更有滋味。”
自斟一杯干了,忍不住皱眉,违心的话再说不下去了,自嘲地笑道,“我就是个跑堂的小伙计,又不是少东家,生意的事不归我管,两位尊上也不会同我商议什么,反正只要工钱照发,我还乐得客栈不营业呢!”
翟判官听他话里似乎有几分怨气,凑近了几分问他,“这是吃上你们少东家的醋了吧,玥少尊新得了肉身还阳,你说两位尊上是不是也动了凡心陪着上去历练了?”
蒙知微斜他一眼,点头又摇头,“都是做人徒弟,别人家的师父怎么就那么贴心?说到吃醋倒不至于,又不是拜的同一个师门。两位尊上肯收留我在客栈,已经是莫大恩赐啦!”
他也不想想,偷盗师门宝贝无相柳妄图为爱人逆天改命,他师尊既未下令追杀以及追回失物,也没将他逐出门墙,已经足够厚待恩宠,是他自己没勇气回去认错,还要别人怎么贴心?
翟判官斜眼看回去,心中暗暗一晒:微尘子啊微尘子,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难道分管中土九州生死簿的自己也不清楚?
哼!可笑你为情所困,生生将逍遥散仙的命格给作没了,而你钟情一生的爱人却早早将你遗忘,对面相逢都不认识,如今的你怕不是肠子都悔青了吧!
要不,专情一生痴爱一人的你也不会出现在青楼里。
越想越是可乐,翟判官看一眼帘子后面,有感而发,“无情不似多情苦,痴心错爱终辜负。对了,蒙兄,听说旭神尊为玥少尊订下一门好亲事,前些时候那人还曾亲自上门相看,你可见着人没有?”
蒙知微可不知道对面的家伙刚刚腹诽过自己,他回想着玉京子的风采,稍微坐正了身体,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
“见了,除了那位郎君,我委实想不出还有谁堪与我家少东家相配,不过——”
翟判官好奇地问,“不过什么?”
蒙知微习惯性捻须,手指摸了个空后,皱眉想了想才省悟自己已恢复年轻时形貌,他凑到翟判官耳朵边,鬼祟地看了周围一眼才小声说话。
“我偷偷给少东家起了一卦问姻缘,卦相不大好,只怕这事还有波折。”
蒙知微面上遗憾,心里其实暗自窃喜:自己痴情错付孤家寡人,就见不得旁人两情相悦成双入对!
这点阴暗的小念头,幸好不曾被两位尊上察觉……,也就是此时酒醉,不小心稍微吐露一二而已。
翟判官满满斟了一杯酒递给蒙知微,“两位尊上地位尊崇,能与他二位结亲的必然也不是普通门户,蒙兄能否告知小弟那位郎君的来历?”
蒙知微接过酒喝了,用手指指了指上面,说了一句貌似不相干的话,“赤瑕宫有新少主了,两位尊上受邀去做客,归期不定。”
翟判官像是明白了他的暗示,点头笑叹,“赤瑕宫曾是女娲娘娘的道场,在三界中地位超然,这门亲事果然极般配。”
看来阎君的打算是要落空了,三少君虽然人才出众,如今不过是东岳大帝府的普通侍卫统领,而那赤瑕宫少主,却是能和五岳大帝平起平坐的人物。
蒙知微眯眼,遮住眸中一丝清明,心中呵呵直笑,笑对方会错意。
自己只说赤瑕宫有新少主了,可没说和玥少尊订下亲事的就是那位新少主哇!
不过,也不能说两人之间全无关系,至少,那位新少主之所以能成功飞升,还得多亏玥少尊帮他挡了最后三道劫雷。
只是,蒙知微也不知道,玥非卿挡雷并非出自她本人意愿,而是帝子旭趁她元神离体感悟天道时,将她本体偷渡去别人渡劫现场帮着挡了雷。
若非如此,赤瑕宫也不能欠下帝子旭一个大人情,召唤出女娲娘娘分身,替玥非卿安排了一场人为的生死劫。
作为缘来客栈的常客,翟判官与玥非卿也算相熟,此时确认她将花落别家,为她感到高兴的同时,不免又觉得有些惋惜。
至于蒙知微所说卦象不吉亲事恐有波折,他却一点也不相信,一则他信不过这位微尘子的卜算水平,二则他深信以帝子旭夫妇的能力,再大的波折也能轻松化解。
摇一摇酒壶,里面已是空了,翟判官摇响传音铃,吩咐将桌上残酒冷菜撤去,重新整治一桌送进来,又命人进来歌舞助兴。
“只顾着说闲话,倒把来这里消遣的正事忘了,委实有些本末倒置,蒙兄,我同你说,这楼里新谱的曲子颇有可听之处,据说是从离恨天流传出来的,你且品品可能入耳。”
听到离恨天一词,蒙知微身子不由一僵,他已然知道,自己所爱之人正是出自那里,且地位颇为不低……
有些人,以为可以淡忘,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记忆反而越发清晰。
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是他和她唯一的一次琴箫合奏,蒙知微闭了闭眼,缓缓挤出一个笑容,“是么,那我可得好好听上一听。”
缘来客栈一处独立空间,一只毛色暗淡的小鸟安安静静沉睡在以望舒弓为支架,用扶桑树和星辰石垒成的小窝里,身上盖着凤凰羽织就的毯子。
梦境断断续续,虚空中一棵结满星辰的树,当从母树汲取到一定的能量,星辰便会掉落,自行衍化成一个世界。
第一茬星辰果成熟掉落后,虚空中飞出两只鸟,祂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这棵树上筑巢。毛色分明一样五彩斑斓,可一只看着圣洁如冰雪,另一只却阴沉如黑夜。
一开始,两只鸟的相处并不和谐,时不时就要干上一架,后来,随着母树孕育的星辰越来越多,祂们的关系渐渐开始和谐,或许是终于意识到,只有对方和自己是真正的同类吧。
小鸟翻了个身,忽然打了个喷嚏,几点火星子没烧出动静就消散了。
梦境继续,两只鸟化形后不再老实待在树上修炼,而是跑到各个小世界到处闲逛,一只只是冷眼旁观,另一只却爱涉身其中。
后来,爱惹事的小鸟不知在其中一个小世界经历了什么,回到树上后将还未成熟的星辰果全数摧毁,回收本源之力归还给母树。
两只小鸟因此事再次大打出手,祂们的使命便是守护这颗星辰树衍化大世界,保证母树能够自由孕育繁衍直至本源耗尽。
毁掉星辰果的小鸟卿洄觉得这使命委实操蛋,这对母树何其不公平!她存在的意义难道就只是为了成全其他生灵?
卿洄又一次对新长出的星辰果下手时,另一只守护神鸟君溯暴起出手重伤了祂,更要命的是,虚空主宰此时降下天劫处罚卿洄。
天罚才进行到一半,卿洄已经神格破碎,神魂虚弱到如同风中残烛。祂以为自己即将就此寂灭,君溯却拼着散尽大半修为并献祭了自己半个神格为代价,在后一半的天劫中牢牢护住她残破的元神。
两只神鸟同时被剥夺守护者的身份,卿洄被罚囚禁于幽闭空间无相炼狱,君溯被判时空流放,昊天神界域内,二者永生永世不得相见,但敢违犯天必诛之!
啥?天诛!小鸟从噩梦中惊醒,一个大翻身跌出鸟窝,挥舞着小翅膀拼命扑腾,好容易稳定身形。
脚爪抓紧地面,砰砰乱跳的小心脏总算落到实处:学着做人后直立行走的时间长了,竟不习惯飞行啦!
祂打量着熟悉的房间布置,慢慢合上微张的鸟嘴。
还好,还好,这里是缘来客栈自己的房间,而非什么无相炼狱……
卿洄、君溯,祂在心里默默念诵着这两个封印在神魂最深处的名字,莫名又开始有些伤感。
她清楚,自己并不是梦境中那只名为卿洄的神鸟,充其量,只是祂的一部分而已。
只是不知:玉京子,他是不是完整的君溯?
非卿、子归。
非卿、子归?
非卿、子归……
似真如幻的河川边,大片大片的彼岸花灼灼盛开,如燃烧着错误因果的业火,幽冷的河水摇曳着虚假的温柔波光。
河川的另一侧岸边,距离缘来客栈不远处。新修了一处渡口,入口石碑上镌刻着“寒鸦渡”三个字。
梅树已经种下,只有枯枝,不见叶和花,冷眼看去竟同剃去眉毛的柳树相仿佛。
渡口码头处,向来散漫不羁的不系舟正被不长不短的缆绳栓住,有点浪荡的自由,但不多。
披蓑衣、戴斗笠的摆渡人蹲在不系舟船头用小风炉煮茶,茶叶是见心草,水是忘川水。
蒙知微口中应邀去赤瑕宫做客的帝子旭和月离臻正坐在船舱里用水镜观看人间景象。
京城,锦衣卫正以缉拿水匪为名,查封了京郊王老太爷的庄子,茜香女国出使大安的靖海郡王施夷玥、使团正使元浅之元大人出面保释,将王熙凤母女连同一干心腹下人接到元府住下。
竹夫人、黛玉、林绍,则是被刚刚回京省亲的的丹阳郡主半路拦截带回郡主府,林绍作为扬州静思书院顾山长的关门弟子,丹阳郡主一向是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的。
有丹阳郡主这个师娘出面,贾府只有欢喜的份,巴不得黛玉长长久久地留在郡主府,他们也好借此与郡主攀上关系。
静虚观张老真人上书将观主之位传给徒弟闻显后,于静室内羽化登仙,遗骸交由师弟玉京子带回龙虎山张家祖地安葬。
与张老真人同日仙去的,还有宁国府出家修道的前任家主贾敬。
难得这一回,尤氏并未退位让贤,指挥着续娶的儿媳胡氏,一改宁国府一贯的奢靡浪费,将公公的丧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肃穆不失体面。
出乎贾府意料的是,向来与四王八公势力不大对付的忠顺王竟然也设了路祭,亲自送了这位前任太子詹事一程。
画面转换,镜头切向皇宫,太上皇在自己的万寿宴上下了两道旨意:一道宣布正式退位,从此不再过问朝堂政事;一道为茜香女国来朝的靖海郡王施夷玥和忠顺王爷端木阙赐婚,并特许婚后允许忠顺王爷随女方回茜香国居住。
月离臻点点画面中新婚的王爷夫妇,“这两个是谁扮的?演玥儿的这个风情比她本尊更盛啊!”
帝子旭莞尔,“你不认得她?前段时间给你当过花农的。”
花农?
月离臻将水镜中女子影像放大,轻笑道,“哦,原来是警幻她妹,表字可卿的那个小姑娘啊!若是蒙小子看见这副你侬我侬的画面,怕不得生生怄死!”
笑了几声,又问那扮演忠顺王爷的人是谁,帝子旭指指外面蹲着的摆渡人,“这个你得问玄微,人是他安排的。”
月离臻撩开帘子,笑问,“阿阙,我看这人身上隐隐有天子气,莫非是你父皇遗落民间的私生子?”
摆渡人抬头,斗笠下的脸分明就是忠顺王端木阙。只听他淡淡说道,“是谁并不重要,人生如戏,左不过闹哄哄我方唱罢他登场罢了。”
月离臻看向他视线专注的地方,了然一笑后意有所指道,“此卿非彼卿,溯君何必多情?”
“端木阙”也即玉京子,闻言并未回答,却对心里的那个人默默说道:无论辗转多少轮回,从此我只做你的子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