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会定在四月十六,天气已经隐隐有些燥热。许多商贩在十六之前,便已经赶到了不遮城。
临近百花会的日子,不遮城处处摆着绮艳花卉,就连普通人家,也会在门前放两盆盎然紫绿,略做点缀。
酒家仙作为不遮城最大的酒楼,布置精雅,酒菜上品。日日年年都是好生意。
一个戴了粉色幕篱的女子,身姿纤柔婀娜,婷婷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众人看不到她的脸,但她就往那里一坐,便让人生出喜爱,那种贵气与纤尘不染的气质,让她在这嘈杂酒楼中,好似一株凌霄,别于尘泥。
人们议论纷纷,偶尔也夹杂着一两句粗鄙调笑,但却没有人敢上前,因为那女子面前摆了一只箩筐,里面的蛇头偶尔会高高立起,簌簌吐着蛇信,让人凭添几分阴森恐惧。
百花会大家多是带了珍贵花品过来,但是也不是每一个来往不遮城的人都是来参加百花会的。此处商贸繁盛复杂,五湖四海各种商人都有。所以此处见到蛇贩和药贩倒也不足为奇。
人们各自点了酒菜,一边吃酒,一边说着各种逸闻闲话。时不时再朝那美貌女子瞧上一眼。
温行面前一碗清酒,两碟素菜,缓缓用了以后,他在桌案上抛下碎银,起身离去。
他换了寻常衣衫,但也难掩清贵气质,从嘈杂角落走出,瞬时让大家抬眼望了过来。
若说方才女子,好似云中凌霄,那么此刻的温行,却好似灿阳明日,清俊高贵,让人不敢直视。
温行缓步行出,不曾看向任何人,但是众人却发现,就连那贩蛇的女子,也忍不住朝着温行望了过来。
“公子……”那女子轻轻开口。
众人不禁都屏气凝神起来,不知被这样美艳的女子喊住,这清贵公子又会做什么反应。
可是,温行脚步未停,依旧闲庭信步般离去,众人不禁都讶异于他的冷漠。就连那女子,也微微蜷起了手指,忍受着被无视的难堪和众人复杂的目光。
就在议论声逐渐响起的时候,温行又停了下来。众人以为,温行要回过身来,仔细看一看这美貌女子了。可是温行却没有。
众人目光望过去,只见温行双目暗红,泪水潸然而下。连那贩蛇女子,也不禁顺着温行的目光望了过去。
温行在盯着一处茶楼,小小的招牌,底下是两张简陋的桌子和条凳。
人来人往间,那一处三两人,远远瞧着像是一对母子并着一位随侍丫鬟。温行疯了一般朝着那处跑去,连路上冲撞了别人也顾不得。
等到他跑到了那长凳前,他又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抬手理了理衣衫。似乎风云人群都远去,只有这一处天地。
温行站在原处,久久无语。直到他看见姜芷丢了手里的茶匙。将怀中的孩子递给后面伺候的女子。
“阿芷。”温行嗓音有些颤抖,这两个字出口,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好像都涌上了心口。
姜芷放在腿上的手,轻轻扯了一下衣衫。她还是抬起了头,望向温行。
她的面容一如当初,甚至还因为成为了母亲,而多了几分精致之外的柔和。
姜芷笑了笑,道,“人多不便,我就不行礼了。请公子喝碗茶吧。”
姜芷说完,微微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般情形下会再次匆忙相见。她尽力控制了气息,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太糟糕。
温行听出了姜芷话语里的客气疏离,她让他坐下来喝茶,比让他离开更让他觉得沮丧。他心心念念所想,好像她已经可以释怀。
但是温行什么也没说,能坐下来与她再饮一杯茶。多少说句话,又好像这千里迢迢的奔赴和等待又都值得。
温行就着茶盏,浅浅喝了口茶。四月人间寂静,好像只有无尽花香幽幽传来。
温行看了一眼姜芷,然后目光微微上移,越过姜芷纤细的肩膀,看到了那女子怀中抱着的小小儿郎。
一时间,许多震撼涌上心头。他望向姜芷,目光中略带一丝乞求。姜芷微微笑了笑,丝毫没有犹豫的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满脸慈爱的对着那小孩子道,
“璟儿。这是爹爹。”
她没有遮掩,没有回避。坦坦荡荡。温行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接。白白软软的孩子,抱在怀里,温行从怀中拿出了那只布老虎,一下一下逗着自己的孩子。
沉默让人思绪万千,过了许久,温行轻轻开口,“阿芷,随我回去吧。这天下江山,都是你们的。”
姜芷笑了笑,道,“说的什么顽笑话。我要这天下江山做什么。”
许多事情,过了太久,当初的痛感也被淡化。姜芷甚至没觉得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她一直想要的孩子,终究还是有了,这比什么都好。当初被欺瞒的愤怒,也逐渐消弭。
“阿芷。”隔了太久,再提两人之间的情谊,连温行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许多话欲言又止,温行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无力。
当初面对皇权之争,次次凶险,他也觉得不过是一局终究会赢的棋面而已。可此刻,他对失败充满了恐惧。
他不再追究她的欺瞒和躲避,过往种种他都丝毫不介意。他甚至想要向她表白心意。可是她却好似再也不介意。
“阿芷。我需要你。天下也需要一位仁德贤孝的皇后。”他们一起开过粥棚,救济过百姓。温行懂得姜芷的慈悲。所以,他换了一个方式,想要给她更多庇佑他人的权利。
“天下多的是名门闺秀,许多世家,本就是照着母仪天下养的女儿。中宫不能无主,圣……公子还是早做决断。”姜芷神情淡淡,好似在说一件不相关的事情。
温行一直喜怒不形于色,可此刻却好像忽然燥怒了起来,他想质问她,若是有委屈,有不满,为何不说。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说。此刻这般冷冷清清,是存心要让人去死不成。
“名门闺秀多的是,可是阿芷只有一个。”温行神色并不好看,眉眼间压着一层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焦急。
他在不遮城已近半月,九典司虽然能让朝堂正常运转,可是南面青州一带最近不太安稳,三处节度使频频上奏,说是有暴民不断生事。暗卫传消息过来,虽然九典司处理还算及时,但是祸不除根,恐怕来日还要酿成大祸。
姜芷抬眼,细细打量眼前的人。他少时便以俊美扬名,她年少嫁给他,更知他的文韬武略,俊雅风采。而此时的温行,眉眼之间,锋利更胜从前,那种久居高位浸润出来的雍容气度,让他纵然寻常青衫也依然难掩风姿。
“这大晋皇后,只能是你。你若是不愿,那就让后位虚悬。”温行顿了顿,又道,“内侍省的奴才,虽然成了体统,但终究不能跟一国之母相较。阿芷,不为我,你就从来没想起来过你当初的心愿么?”
姜芷抬头看天上流云,当初年少夫妻,浓情蜜意后,也曾在深夜里锦被相拥,细细吐露心事。他曾告诉她,他想要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她也告诉他,这世间女子,多软弱怯懦,她想让天下女子都能多读书识字,天下之人不论男女,都能一般的接受教化。
温行此刻提及旧时念想,不仅让姜芷想起来当初两人的恩爱情谊,也让姜芷那颗悲悯之心轻轻摇晃。可是,好多事情横亘在他们之间,她纵然有心,也怕是不能再回到从前。
“这大晋有您在,早晚都会海晏河清。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想安安稳稳度日。公子见了相见之人,也问了想问之事。喝完这杯茶,便请回吧。”姜芷神色淡淡,她从来不在仓促之中做决定。
姜芷身后的侍女,上前将孩子接了过去,姜芷也起了身,对着温行轻轻福身示意。直到姜芷转身离去,温行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可是在姜芷离开后,温行唇角却微微泛起了一丝笑意。他太了解姜芷了,他非常清晰的感觉到了姜芷的动摇,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果然还和从前一样,心怀抱负,根本不是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能够心无杂念的只做一位普通妇人。
她是慈悲仙子,总想对世人施以援手。
可仙子不知,有人已经把她的慈悲也算计了进去。
百花会开始的时候,姜芷抱着孩子,回到了城西的小院。侍从匆匆从内跑出来,恭谨道,“姑娘,南宛太子妃来了。”
姜芷轻轻点了点头,杜桑早些时日娶亲,她并没有过去。因为当时她着急养育一株珍贵的冰兰。日日留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姜芷先去净了面,又换了衣衫,而后才去见客。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当姜芷在花厅见到那箩筐里的长蛇时,还是难免被唬了一跳。
秦霜摘了幕篱,此刻正在吃点心。看到姜芷的神情,不禁笑了笑,道,“你看一下行不行,蛇胆我可以帮你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