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缺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安稳。
她又在梦中被拖进了魔界。
那个臭脾气老头看她身上灵气愈盛,脸色明显比以前难看多了。
『你就这么想成仙吗?』
李不缺眨巴眨巴眼睛。『不想。』
『不想你还修仙法。』
『我修是因为我能。』
老头被她一句话噎住了。
『无论是成仙还是成魔,我都没兴趣。你,还有天上那些王八蛋,我一个都不想投奔。』
『呵,口气倒不小,既不想成仙又不愿成魔,你想做什么?』
『人。』李不缺说。『我想做人。』
老头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好好好,小丫头片子,本尊倒要看看,你怎么做人。』
顃霄心中再清楚不过,她便是想做,也做不成凡人。
李不缺醒得很早,天刚蒙蒙亮,窗户透进来些许微蓝的光,雾蒙蒙的。
她有些饿,便想着去厨房寻些吃的。这个时间厨房还没有开伙,可以找些昨晚的剩菜剩饭。
出乎她意料的是,厨房已经开始冒炊烟了。
还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
李不缺打了个哈欠,想着正好可以进去混点热食。
谁知一开门,她见到的却不是忙碌的厨子,而是……柳大公子?
柳钰系着白围裙,取蒸屉的手顿在半空。旁边还飞着一只有点慌乱的……青鸟。
就这么一走神,柳钰的手就被滚烫的蒸气烫了一下,赶忙去捏耳朵。他似乎也没想到李不缺会来,目光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看向她。
李不缺指着青鸟冷冷问道:“我的鸟为什么在你那。”
柳钰故作惊讶:“啊,原来是不缺的鸟儿啊,我见它在院子上盘旋,还以为是饿了的野鸟……”
后半句他本要说『所以蒸了些点心给它』,但是看着万里,这话就有点难说出口。
万里很有眼力见地立刻抛弃了柳钰,飞回到李不缺手上,别着脑袋假装没看见柳钰。
“那个……正好粥也好了,你要不要……吃些?”柳钰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他搓了搓手,拿了抹布,提起一格蒸屉,熟练得全然不像一位世家公子。
李不缺咽了咽口水,本要说不要,但是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
柳钰挽起鬓发,垂着眸子,轻轻笑道:“还是吃些吧。”
正所谓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他本就生得好看,此刻水汽朦胧地罩着他,叫李不缺有那么一瞬间晃了神,但立刻又偏过头,不去看他。
粥是红豆薏米粥,乘在碗里极漂亮,粥面晶莹剔透,浮着几颗鲜亮的红豆,热腾腾地冒着蒸气。
蒸屉的水糕缀着桃碎,隐隐地透着桃花的甜香。
柳钰解下围裙,分了一个小碟给万里。
他们两人坐在厨房的小桌旁,就好像突然就回到以前的某一个早上,阿竹笑意盈盈地给她盛饭,教她要怎么跟邻居打招呼,教她怎么跟那些陌生人打交道,絮絮叨叨得没完。
她总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她觉得阿竹很多建议在她身上是不管用的。她要是长得阿竹这副模样,就是什么话都不说,平日里只要点点头,也有的是人愿意来结交。
阿竹说,要学着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过一辈子普通日子。
那时候她当真了。
她的脑子有些混乱。
因为她素来是把柳钰和阿竹割裂来看的。
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世家公子,跟阿竹不一样。
可此刻坐在她面的,托着腮满心期待地看着她的,定然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公子。
他的头发不像白日那般束得一丝不苟,而是挽在脑后,随意地用一根丝带扎起来,就像阿竹。他看起来全然放松,就好像平日那个端正的柳钰才是演的,而坐在这里的阿竹才是他。
李不缺定了定神,硬是冷哼一声。“你还真不怕我再杀你一次。”
“那我引颈受戮。”他仍旧笑意盈盈。
“少假惺惺的,你要是真不怕死,怎么不敢以真身现于人前。”
他忽然靠得很近,近得李不缺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昂贵的熏香和淡淡的药味。“你又怎么知道,现在在这儿的……不是真身呢?”
万里正吃着点心呢,抬头看到这副场景,很不爽地用喙拱了拱盘子,看柳钰根本不理他,便气得扇扇翅膀飞出去了。
李不缺没有动弹,很平静地看着他。
她不理解这个柳钰究竟想干什么。
明明已经被拆穿了,还扮出这副模样干什么?他的游戏还没有结束吗?
他半垂着眸子,又更近了些,近得轻轻擦过她的唇瓣。这好像是某种试探,她没有躲开,于是他吻了上来。轻柔地,小心地,生怕触怒了她。
她依然没有任何抵触的动作。
他便更大胆了些。
李不缺的目光有点茫然疑惑。
“你不是柳家的大少爷吗?缺女人?”她问。
他忽然就僵住了。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眼圈染了红,错愕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他刚刚听到的。
错愕之后,他退了半步,手叩在桌面上止不住地发抖。
“李不缺,你当我是什么人?!”他的声音甚至带了些哭腔。
李不缺这辈子头一次见他生气。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柳钰把桌上的粥和点心带盘子一起丢进了泔水桶。
她是故意刺他,但疑惑也是发自内心的。
柳大少爷长得好看,家世门第高,又有钱,这样的人继续在她面前作戏,图她什么呢?
图她这个人?
不太可能吧。
还是图她修为?
这倒是极可能。
看着柳钰那副悲愤欲绝的模样,李不缺有点歉疚,但不多。
她刚想说『本来就是逢场作戏你又何必演得这副模样』,抬头却看到,柳钰……哭了。
李不缺见过男人哭,那种哭得屁滚尿流,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地上把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的。
却没有见过这种哭。
古人有形容过,叫什么……『我见犹怜』。
这下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柳大公子愤而离去,只留下一脸茫然还没能吃得上饭的李不缺。
李不缺看了看空荡荡的桌子,想着再找点吃的。
可脑中总是想着刚刚柳钰的样子。
心里堵得慌。
李不缺翻出来俩冷馒头,啃着馒头,就着锅里剩下的粥,凑合吃了。
看到柳钰难过,她本应该很畅快的,可不知怎么的就是畅快不起来。
她坐在桌前,麻木地啃着馒头。
桌子另一边好像坐着一位言笑晏晏的郎君,一边为她夹菜,一边笑着说:『随着你的心意行事便好。』
“我的心意……”李不缺也不能肯定,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好像她的心和脑子没有办法达成共识似的。
她讨厌这种感觉。
道门里的书常说知行合一,念头通达。如今这般,就是不通达了。
可此前从来没有过。
以前她若是恨谁,就去恨,去杀,
若是爱谁,就去护,去守,
一切都是干净利落,直来直往的。她可以十分坦荡清楚地明白,自己嫉妒谁,恨谁,爱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恨也恨不彻底,爱也说不明白。
她吃完饭,思索了一阵,她果然还是应该先搞明白,于是便去寻柳钰。
柳钰闭门不应。
门口的侍卫也拦着不让她进。
随后一个刀鞘打,一个后脊手刀,两个侍卫就安详地睡了过去。
至于门栓,形同虚设。
李不缺破门而入,很不客气地坐在了泪痕未干的柳大公子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柳钰别过头,不去看她,很凄然地笑了一下。“怎么,惹恼了你,这就来杀我了?”
李不缺还是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
盯得他有点发毛。
半晌,才听她问了一句。
“柳大公子,这样的傀你有多少?”
柳钰有些疑惑。
“跟你打个商量,这副傀送我,我十年后再找你寻仇,如何。”
闻言,柳钰的神情有点复杂。
她居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把『我图你身子但是不想要你这个人』摆在明面上了。
“不送。”
“我可以加钱。”她的眼神很认真。
“……”柳钰感觉到头痛。“不卖。”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
李不缺挑了挑眉,收回手,打了个响指,门窗应声关闭。
显然,她打算明抢。
抢别人炼好的傀,比自己炼简单多了。
李不缺按住柳钰,扯开他的衣领,露出心口的傀印。
她抽出短刀,准备将其重新錾刻,而柳钰不仅没有出手阻止,还安静得有些出奇,似乎是对她的强盗行径放弃抵抗了。
短刀刺入皮肤,渗出活人一般的鲜红血液。
这种制傀技术,确实远在李不缺之上。
按理说,当她准备改印的时候,傀主就该逃了,可柳钰却也没有任何要逃的意思。
每刻一刀,他都痛得浑身紧绷,额头渗出细汗,偏又不逃也不挣扎,就这么血淋淋地硬受着,痛得忍不住了,才发出几声闷哼。
乃至最后李不缺割开手心,将血灌入他口中时,他依旧温驯,十分配合地捧着她的手,小心地吮舐。鲜血染在唇上,看着更加让人惊心动魄。
改了印,祭了血,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傀主不想滚也得滚了,偏柳钰就是没走。
甚至李不缺都可以直接接管傀身了,他的意识依旧清明,甚至……有些许兴奋和欢喜。
李不缺无法理解。
傀主的意识若是始终不走,就得跟着这副身躯一起成为活傀了。
而李不缺从不炼活傀。
她没有奴役支配活人意志为所欲为的恶趣味。
直到李不缺完全接管傀身,原主的意识才归于沉寂。
可看着被她抢过来的傀身,她并没有许多欢欣的情绪。
她本以为把『阿竹』抢回来,她落在柳钰身上那些多余的情绪就可以跟着这具傀一起收回了。
但没有。
为什么呢?
作为胜利者的李不缺,就那样挫败地呆坐着,泪水无知无觉地落下来。
面前那具沉寂的空傀的目光再次明亮起来,用袖子小心地擦拭她脸颊上的眼泪。“夫人莫哭。”
“柳钰你个王八蛋。”
“夫人骂得极是。”
“你该死。”
“是,我该死。”
李不缺抬起头,“你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义庄,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笑了笑,说。
“那些自然都是算计好的。”
一具质量极佳的傀体,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偏僻村镇的义庄里。他也不会那样容易地找到她的梦里。
“为什么。”李不缺问。
他捧起李不缺的脸颊,温柔又认真地凝视着她。
“因为我想要夫人只属于我,我想要夫人除我之外,不要爱上任何人,依赖任何人。我想要你,只要你。要你的眼睛,耳朵,每一尺每一寸。若有旁人靠近你,我便妒火攻心,恨不得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我要夫人只属于我,我也只属于夫人。但我知道那不可能,夫人不可能只属于谁的。所以我只能不择手段。
什么柳钰,什么尸傀,那都无关紧要,
你看,如今,我又只属于夫人了。”
这种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平静的湖水突然卷起万丈的骇浪,砸得李不缺大脑一片空白。
“你……你……”
她脑子的思维回路好像被熔断了,只任由着他吻上来,肆意纠缠,连如何控制他都忘记了。
“我愿意为夫人……碎尸万段…死无葬身……”
那晚她扼杀了他之后,在欢愉和痛苦中的诅咒,此刻变成了迷惑人心的咒语,将她往更深处压下去。
“唤我阿竹……夫人……唤我。”
“唔…阿……阿竹……”
直到鱼水交融,窗外天色渐明,天光大亮,李不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想着自己是不是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
事到如今,她已经开始考虑他是男狐狸精这种可能性了。
而柳大公子心情大好地带着他胸口血迹未干的新傀印,不紧不慢地穿好衣裳,整理好衣褶,笑意盈盈地说夫人,我去为你做些吃食,今日想吃什么?糯米糕还是酥卷?
李不缺翻了个身,把脑袋蒙进了被子里。
那就糯米糕吧,你最爱吃这个。他说。
『咚咚咚』,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
“柳公子?柳公子你在屋里吗?!”听声音,像是沈晏。
柳钰看了门口一眼,然后把本已穿着完整的衣裳刻意地松了松,又将衣领扯开些许,随后才慵懒地开了条门缝。余光瞥见地上横躺着的两名侍卫,略一思索,明知故问道:“沈兄,怎么了?”
一开门,看到柳钰衣冠不整,沈晏有些意外。
这位柳公子哪怕是被狗咬了都要保持仪容端庄,这还是沈晏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柳钰。“柳公子,门口的两位兄弟遇袭昏迷,可是有匪盗袭扰?”
他推门准备进去看看,但门从里面抵住了。
柳钰挑了下眉头,笑道:“我未曾见到什么匪盗。他们或许是值夜太累了,睡着了吧。如今柳某衣衫不整,恐怕不能这样见客,太失礼了。”
沈晏仍觉得蹊跷,想进去瞧瞧。“柳公子,或许是那匪盗藏进了屋中,我们进去查看一番,才能保证柳公子安全。”
“不必,我屋中就这方寸之地,柳某又并非老眼昏花,不至于屋中藏了人都不知道。况且……”柳钰转头看向屋内。“夫人……?”
夫……人??!
沈晏的脑袋嗡的一下,突然一把力气推开了屋门,顶得柳钰差点一个踉跄。
床榻上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人在。
沈晏看向柳钰,感觉自己像是被他耍了,忍不住语气有些冲。“柳公子刚刚在唤何人?”
“柳某随便念叨而已,沈兄怎么了?”柳钰端得一副谦和有礼,毫不因为鲁莽之辈而恼火的君子模样,甚至还毫不刻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领和袖子。
“既如此,打扰柳公子了。”沈晏抬手,让家丁们退了出去,临走时瞥了眼地上的侍卫,又看向柳钰。“夜风寒冷,地上可不是什么睡觉的好地方。”
柳钰不动声色地将衣襟里的血迹遮了遮。“我便替他们谢过沈兄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