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松醒转的时间不多,还没来得及跟郦婵君说上两句话,就又睡了过去。
外面看护的杨柳夫妇一直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听见里面有声响,夫妻俩在外面敲门:“郦姑娘,怎么样了?你师尊醒了吗?”
郦婵君看了月娘一眼,月娘识趣地钻回碧玉葫芦里。
她开口道:“醒了醒了!可是又晕过去了,杨大哥,柳姐姐,你们进来看看吧!”
夫妻二人进了屋子,见相里松躺在郦婵君怀中,被子上是一滩黑血。
杨释连忙过去把相里松的脉,眉头先是皱起,良久之后又慢慢舒展开,他对郦婵君道:“放心吧,你师尊应当不会走火入魔了。过些时辰他应该就能醒来了。”
柳笑听他这样说也放了心:“郦姑娘,阿释在这医道上颇有见地,你就信他吧。这些天你不眠不休一直在这里,也该歇歇了。不然你师尊好了,你又累垮了,你们两个照顾来照顾去,多划不来啊。”
杨释始终观察着沉睡的相里松,柳笑推了他一下,他才附和道:“对啊对啊,你歇息歇息吧。”
郦婵君低头看着相里松,轻声道:“唉,我还是不放心......”
她对着杨柳夫妻道:“杨大哥,柳姐姐,这些天真是麻烦你们了,我还是在这里看一会儿师尊吧,说不定他很快就醒了。”
夫妻二人知道再劝无用,柳笑便拍拍郦婵君的肩膀:“那好吧,你在这里守着,正好快到了饭时,我们俩去烧火做饭,也许闻着饭香,他能醒得更早点。”
郦婵君扯起一个笑容:“好,谢谢柳姐姐。”
柳笑见她脸色苍白,还扯着笑跟她说话,蓦地心口一疼,像是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她摸摸郦婵君的头:“哪里的话......”
杨释注意到了妻子的情绪,轻柔的抚了抚她的后背,随后拉着她一起出了屋。
屋门重新关上,又剩下郦婵君和相里松。
郦婵君动作轻缓,她让相里松的上半身平躺下来,又给他垫了枕头。
这才下床细细看他的神色。
相里松睡得很稳当,郦婵君在他醒来时就探过了他的脉,当下便知游走于他脉络之下的那股气已然消失,只是不敢肯定,直到杨释也这么说,她方才落了一大半的心。
见他嘴角仍有血渣,郦婵君取出帕子,用水沾湿了,给他轻轻擦去了。
心中万千思绪无从想起,只希望他早些醒来。
杨释和柳笑一同来到了厨房。
杨释悄声道:“我看那公子已经醒了,他不醒来,估计是在装。”
柳笑橫他一眼:“嗯,装晕这事儿你是有经验的。”
杨释急忙陪笑:“哎,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随即开始分工合作,一个烧火一个备菜。
屋里的郦婵君一直守在相里松床边,她也是真的劳累了。进入相里松的三魂虽然不曾用□□,可精神上的疲累比□□更甚,更何况见到了那样的场景,短短时间内不知涌出了多少想法却不得解。
郦婵君趴在床沿,一如当初遇见银华和照君夫妇后他受伤那几天。
心中知道相里松没有大碍,郦婵君便也没撑太久,将脸埋在双臂间,浅浅睡去了。
人虽睡去,她发上的银蝶簪却一刻都不曾停歇。
那银蝶在她的发上振翅欲飞,翅膀扇出残影,几乎要刮出一道小小的风。
不多时,一只修长的手伸到郦婵君的发上,用一根指头按住了银蝶的翅膀,教它不再抖动地这样厉害,以免扰了郦婵君的清梦。
正如杨释所说,相里松确然已经醒来,他是在装晕。
事实上,在吐出那口黑血之后,相里松就已经神思清明,可他仰头看见了担忧的郦婵君。
在那三魂之中的事情便一齐涌上心头。
那些在他看来自己污秽不堪的秘密,那些肖想弟子的不洁之念已然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郦婵君知晓了。
他怎么还有脸去面对这张担心他的面孔呢?
相里松想不到其余的办法,只能先逃避,于是只好装晕。
直到听到郦婵君绵长的呼吸声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伸出手去按住那只翩翩欲飞的银蝶,心中默念道:“别动了,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
银蝶却不听他的话,在他松开手指之后又是振翅欲飞的模样。
相里松回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是他的心一直在动,一直不肯停歇。
郦婵君在他身边睡得很好,相里松不敢大动,放回了手,开始思考怎样跟郦婵君解释自己的那些想法。
可那都是她亲眼所见,再怎么解释也是苍白无力。
他始终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最终只能放下不再去想,干脆将决定权交到郦婵君手里。什么生杀大权,全交给她吧。
心中一空,外面烧火做饭的夫妻俩的声音便传到了相里松的耳朵里。
“阿释,你说这位公子果真是郦姑娘的师尊吗?我看他俩年纪相仿,比起师徒更像是一对儿佳偶嘛。”
杨释笑道:“年纪相仿就不能是师徒了?当初我不也叫你师父吗?咱俩难道就不是佳偶?”
柳笑道:“那可不是,我毕竟长你几岁呢......”
杨释道:“那又怎样?我心里从来没有把你当大我几岁的来看待......”
柳笑问:“那你把我当什么来看?”
杨释说:“从前你教我武功,偌大的江湖上只有咱们两个相依为命,我把你当我的师父,我敬你爱你。后来我发现,我对你不止有了师徒之情,我还想娶你,想长长久久跟你在一起,想跟你白头偕老,我把你当我唯一的妻子,心中便更是敬你爱你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深意切,相里松虽然不能亲眼看到夫妻二人,也能想象到他二人此时是怎样的情意绵绵。
柳笑大受感动,扑进杨释的怀里:“阿释......”
杨释伸出大掌抚摸她的头发:“师父,我其实喜欢这么叫你。我那时差点冻死,要不是你的一个馒头,一口热水,我哪里还有今天呢?我那时想,这位仙姑一样的女子救了我,那我这一生就都要报答她的恩情,哪怕她让我做牛做马,哪怕她让我去杀人放火,我也都去做。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不想只是报恩了,这样大的天地,我恨不得只有咱们两个人,什么恩怨情仇通通都不在乎,只要你不伤心,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了。”
柳笑原本只是想跟他玩笑几句,不成想忽然听得他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不由落下泪来。
杨释擦去她的泪珠,继续道:“再后来,我明白了自己对你的心意。可我不敢对你说,我怎么能对自己的师父起了这样的念头,来亵渎你呢?但是你那次走火入魔,真是九死一生,我当时想,拼了命也要把你救回来,若是不成,便跟你一起去了,就算是九泉之下,咱们也是相依为命的两只鬼。谢天谢地,你活下来,我就决定把我的心意告诉你,你杀了我也好,怎么样都好,总之我都要告诉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怎么样呢?我就是爱慕我的师父。我就要同她成婚,我要这一生一世都照顾她。”
柳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出涌,她前半生凄苦,这样的话是怎么样也说不出口的,当初和杨释互表心意那几句已经是耗尽毕生的勇气了。
夫妻二人抱在一起,久久不肯松手。
良久,杨释才安慰道:“好了,我原本是想说郦姑娘和他师尊兴许跟我们一样,也是互相有情,却不敢言明,不成想却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其实这话我是准备等咱们老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剑也拿不动了,坐在摇椅上,我牵着你的手,再慢慢地告诉你。现在倒好,一股脑都说出来了。”
柳笑说:“那就罚你等老了再说给我听,今天的话一字不差地都要说出来。”
杨释笑着点她的鼻子:“好吧,为夫遵命。”
夫妻二人又笑开。
相里松被这一番话语打动,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郦婵君的侧脸。
却不成想被郦婵君抓住了手。
郦婵君抬头,望向相里松。
相里松急忙坐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憋出一句:“婵君,你是不是......”
郦婵君抓着他的手,点头:“是。”
相里松有些痛苦地吐出一口气,她果然都知道了。
“婵君,是师尊对不起你......”
郦婵君抢白道:“师尊,师尊背后的鞭伤是不是我打的?”
相里松一愣:“什么......没有,不是......”
“师尊不用骗我。我都想过了,如若不是真的发生过,师尊不会想象出这样的画面。是我发病的时候吗?我都不记得了......”她眼中盈满泪水,“我都没有问过师尊,疼不疼......”
相里松急忙去擦她的眼泪:“不疼不疼......婵君,这不怪你......”
郦婵君的眼泪滴在相里松的手背上:“师尊或许不知道,我早就想把师尊做成我的鼎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生了病,我从来不敢告诉师尊。可师尊应该是知道了的,对不对?不然你不会在你的三魂深处要做我的鼎器。”
相里松没有想到郦婵君毫不回避,将他难以面对的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他艰难地点头:“是,我知道。可这不是你的错......”
郦婵君捧住他的手:“我知道师尊要说什么。你要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错’,你连我的病都要揽在你自己身上。”
“可这确实.....”
郦婵君摇头,打断他的话:“师尊要说你骗了我是不是?还是要说你不该有其余的念头?”
相里松心中所想被她一一都说了出来,此时只能哑然失语,一切情绪都藏在眼睛里。
二人对视良久,郦婵君忽然一字一句说道:“谢天谢地,你活下来,我就决定把我的心意告诉你,你杀了我也好,怎么样都好,总之我都要告诉你......”
相里松心头一跳:“婵君,你是......”
郦婵君看着他,眼神坚定:“是,师尊。是的。”
我没有睡着。
一切我都听见了。
后半句是什么,你也知道的。
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怎么样呢?我就是爱慕我的师父。
我就是爱慕我的师尊。
相里松不由鼻头一酸,他将郦婵君拥进怀中,搂紧了她。
二人的心脏合成一个,心跳也趋于同步。
郦婵君靠在相里松的肩头,轻声说:“师尊不要再说骗了我了,若是真想说,等我治好了病再说吧。”
事到如今,相里松才发觉他们两个是不需言说就处处为彼此着想。她担心他的伤,将他的性命看得这样重要,他又何尝不是为了她忧思重重,几乎走火入魔呢。
他再次拥紧了郦婵君,点头说道:“好。”
心里却暗暗祈祷:婵君,只愿你以后知道了真相,不要不理我,不要同我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