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天之围结束之后,从昭郢来的第一批粮草补给到了,一起来的,还有贺知漾。
“这五百里路可不近,辛苦墨拘了。”齐蔚挑走马草里的青虫,一把把喂给墨拘吃。墨拘其实不爱搭理人,但齐蔚每次对它都好声好气地哄,讨好多了,便得了墨拘的亲近。
“怎么不说我辛苦?”贺知漾刮着铠甲上淤积的血垢,道。
“贺将军也辛苦。”齐蔚笑吟吟地丢了个水囊给她,“你原本不用特意赶来,方渝斯都来了,顷海湾还得将军坐镇呢。”
“我已经让方渝斯滚回去了。至于我来,可不是为了救张以舟。”贺知漾打开水囊,一尝,是刮喉咙的烧酒,“你胆子也肥了。”
“只出战的时候喝一点。”齐蔚道,“你来这里,还为了什么?”
贺知漾冷笑不答。齐蔚正要追问,有个穿着箭袖蓝衣的小公子走到她们面前,毕恭毕敬地向她们行军礼。“晚辈骆垣慎,见过贺将军,齐校尉。家母命晚辈奉上些许薄礼,敬谢二位对家父的照料。”
贺知漾看他端着的盘子里有吃的东西,便取了两块肉脯,其它金银珠宝倒是懒得拿。齐蔚也只取了一口吃的。
骆垣慎见她们都只拿这个,迈着小腿去母亲那,把吃的东西都抱出来给各位将士了。
贺知漾顶了顶齐蔚,问:“骆羌的儿子,怎么跟张以舟一幅做派?”
“这……”齐蔚也觉得这孩子行为举止有张以舟的影子,但她也是第一次见骆垣慎,说不出所以然。她以前在骆府住那会,骆垣慎正在学宫里读书,她只见过他弟弟。那小孩爬上爬下,倒是像及了骆羌。
“垣慎是跟我开的蒙,”张以舟忽然过来,“在张府读过一年书。”他将拐杖放一旁,低头将一件披风给齐蔚罩上,他灵巧的手指在齐蔚胸前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骆垣慎远远看见他,立马跑来,向张以舟鞠躬,“老师!”
“垣慎,许久不见。”张以舟拍了拍他的肩。
骆垣慎看见张以舟转身时必须拄着拐,鼻子一吸,险些滚下泪珠子,“老师!垣慎会杀敌了!垣慎会保护老师!”
张以舟听见他这话,眼眉弯起,笑了笑,“垣慎还小呢。去看你父亲了吗?”
骆垣慎偷偷瞥向沈沅语那——她正在帮忙治疗伤兵。“娘亲说,要晚一点去看父亲。”
晚到她和骆垣慎做好准备的时候。
————
骆羌拿不起枪了。
他浑身千疮百孔,失去右臂后,左臂又被伤及经脉,他几乎成了废人。他躺在病榻上,连起身都要人搀扶。
“爹。”骆垣慎在晚间时,拉开了骆羌的军帐。帐里没有点灯,昏暗的火光越过骆垣慎,斜照进去,照着骆羌失神的瞳孔。
他花了好一会,才辨识出门口站的是谁,“垣……慎?你怎么来了……”
骆垣慎脚尖戳着泥地,道:“娘说,若爹战死,垣慎来为爹爹扶棺。若爹尚有英气,垣慎来承爹爹傲骨。”他走进帐里,却只是摸黑过去摸到了骆羌无力的手。
他记忆里的爹不是这样的。爹生得高大又威武,把他举起时,他能看到很远很远的鸟儿。爹还能同时抱起骆垣慎和弟弟,他们在他肩上赖一整天,他都不会累。虽然爹很忙,常常一年见不到他一次,但骆垣慎一直很仰慕爹。他知道爹在保卫他们。
他不敢点起灯,他害怕面前的爹爹。
直到沈沅语捂着汤盒进来,帐里才有了亮光。
“垣慎,帮爹爹穿好衣服,我们马上用晚饭了。”沈沅语燃起火烛,将木桌挪到病床前。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骆羌宿醉,下不来床榻而已。
她忙进忙出,很快便收拾出了两菜一汤。她从发髻上摘下一支簪子,帮骆羌理好乱糟糟的头发,随即坐在他身旁,笑说:“早知就带垣衡一道来了,这样,我们一家也算团聚了。”
她舀好鸡汤,将汤匙放在骆羌手里。鸡肉撕碎了,混着蒸烂的红烧肉拌进米饭里,“垣慎,你近来不是在翰林院听老先生授课吗?要不要告诉爹爹那里怎么样?”
骆垣慎从饭碗里抬起头,看了看娘,又看爹。
“米粒儿粘出来咯。”沈沅语抬手捏了捏骆垣慎嘴角。
“垣慎、垣慎每日都去上课了,不曾落下一堂。柳师傅有时来上课,好多人都打瞌睡,但是垣慎没有……百里师傅教我们读《明徽经学》,他会说老师的坏话,所以我偷偷在他的书里放了甲虫……”骆垣慎努力地说着在昭郢的事情,他想让爹笑一下,就像在家时那样大笑。
可是骆垣慎搜肠刮肚说完了所有好笑的话,爹都没有笑。骆垣慎很无措,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好。
吃完饭,沈沅语让骆垣慎去把碗筷收拾了。骆垣慎明白这是娘让他先出去,于是他洗完碗,也没有回爹的帐里。他走来走去,走到了老师那。
“老师,垣慎近日读了《明徽经学》,有一些困惑的地方,可以向老师求教吗?”骆垣慎在帐外问。直到得到老师的准许,方才进帐里。
但是里边不只是老师,还有齐校尉。老师在给齐校尉擦手。
但是雍梁会招女兵,也就是说,齐校尉确实是女人。但是老师捂着她的手。但是齐校尉是女人。
骆垣慎呆呆地看了他们一会,突然弯腰,大声道:“见过师母!”
齐蔚被骆垣慎这举动吓了一跳,红着脸说:“不是的、哎,还不是那个……”
但是老师的神情对骆垣慎充满了肯定。于是骆垣慎又喊了一声师母,把齐蔚喊得捂脸躲出去了。
“老师,垣慎做错了吗?”
“垣慎没有做错。”张以舟对他招招手,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张以舟问骆垣慎是哪里有不懂,骆垣慎便提了两个问题出来。张以舟耐心地一一解释,骆垣慎点头听着。
张以舟说着说着,话头忽转,“垣慎,难过的话可以哭出来。”
“老师,垣慎不难过。”
“在老师这,可以难过。”
骆垣慎又是点头,点着点着,豆大的水渍便滴在了他的衣服上。“老师,娘说我们不可以难过,不可以让爹分心。”
张以舟将他轻轻揽进怀里,布满老茧的手指从稚嫩的脸颊上擦去眼泪,“没关系,老师不告诉别人。”
骆垣慎顿时忍不住,手掌捂着两只眼睛,但泪水还是从指缝透出来了。“老师……爹爹只有一只手了……他好疼好疼……垣慎、垣慎在昭郢杀了敌人,可以保护家里,也可以保护爹……”
张以舟拥着他,听他难受地痛哭。这浩大的天地里,张以舟也不过是个孩子。他也有许多的难题,无法为学生作答。
————
沈沅语花了一晚上替骆羌收拾干净头发,剃光了扎手的胡须。把浑身的伤口清理干净,再换上熏过香的衣服。
第二日是大晴天,她扶着骆羌,到太阳底下来。骆羌坐着晒日头,沈沅语缝补着衣物。
“沅语。”骆羌终于肯开口了,“我们回赫马关吧,去看老宅。或者去你老家。”
沈沅语依然低着头穿针引线,“回赫马关也好,去望城也好,我当然都乐意。但是,夫君,你甘心吗?”
“甘不甘心,又有什么用?”骆羌慢慢活动着左手。他原本也练过双手剑,故而没了右手,还能靠左手持枪。可如今,他的左手也失去感觉了。他连握起一只汤匙,都费力。
可笑的是,右手是被敌人废的。左手却是被自己人害的。
被围攻时,骆羌还想护一些人,能活多少是多少。他那时不敢去想为何至今没有援兵。等他成为废人,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想了。他似乎理解了陶晨忻的恨意。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沈沅语道,“我只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战场。”她对坐在不远处的骆垣慎道:“过来,陪爹爹练剑。”
骆垣慎抱着他的小剑过来了,见爹这里并无剑,于是他将自己这把放在爹手里,他捡了一根木头枝做自己的武器。
骆羌苦笑着,站起身与骆垣慎过招,可没打上几次,他手里的剑便掉了。他也躺倒在湿地上,放任般直视着太阳,直到眼睛受不了。
骆垣慎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无措地看向娘亲。而沈沅语,用骆垣慎从未听过的凶狠语气说:“骆羌,站起来。”
骆羌没有动。他眼睛里充斥着红血丝,每一条都可怖不已。
沈沅语捡起剑,扔到骆羌面前,“骆羌,你满身绝学,难道尽数凭寄在两条胳膊上吗?别让我瞧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