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老大——”全兴急匆匆跑来,盖住了齐蔚垫着写东西的小板凳,“出大事了!”
“怎么咋咋唬唬的。”齐蔚抽出来压着的纸,继续写前锋营伤亡多少,顺便将龙霆铁驹和昭翎军的情况也汇总写好。
“我看见丞相带着一个女人回营里了!”
“所以?”
“一个女人啊!”全兴拉来旁边一个兄弟,垫起脚尖,搂住他的肩,“是这样、这样带回去的!
“哦。”全兴就像一只金丝猴,努力地吊在猩猩肩上。齐蔚被他逗笑了。
“老大!你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全兴道,“一定是魏远下美人计了!”
“丞相不吃美人计。”齐蔚低着头,继续写。
“但是、但是他对那个女人不一样!”全兴为齐蔚着急死了。
“怎么个不一样?”齐蔚还在逗他。
全兴原地转了两圈,终于想到了,他道:“丞相管贺将军叫贺将军,管贺九叫贺九,但是管老大你,私底下是不是从不带姓?”
“嗯。”齐蔚点头。
全兴一拍手,道:“他叫那个女人‘子环’!”
一旁的柳临风突然跳了起来,“叫什么?”
“老大,你看,柳兄弟都知道不对劲了……哎,柳临风,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全兴揶揄着柳临风,扭头却见齐蔚脸色不大对劲,顿时闭了嘴。他小心翼翼问:“老大,你没事吧?”
“没事。”齐蔚将手里的糙纸给全兴,“去,帮我交给骆将军。”
“好,这就去。”全兴应道。他看着齐蔚提枪离开,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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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蔚走到张以舟的营帐时,柳临风正被闻启他们架出来。柳临风也不挣扎,他又哭又笑,说不清那是什么反应。闻启瞧见齐蔚,与她对视一眼,又先一步挪开了目光。
“闻启,张大人在吗?”齐蔚大声问。
“在的,齐小姐。”闻启应道。
齐蔚笑笑,走到门口。她先揭开一点帘子,看了看。张以舟站在里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外头这么大动静,都没让他注意到。
内室里有人。隔着白帘,齐蔚听见哗哗的水声,隐隐绰绰看见一个影子。是女人。很高挑,柔软。她在里头擦身体。而齐蔚看一眼衣架子,就知她马上要换上张以舟的衣服了。
全兴说得对,张以舟对这个女人很不一样。
“咳。”齐蔚发出一声,让张以舟发现门外有人。她对他点了点头,让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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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边的人是?”齐蔚问。
张以舟捏着腰间佩玉,道:“是梓缳。”
“梓缳郡主不是十年前就离世了?”
“她说,掳走她的匪徒将她卖给了人牙,她逃不出来,辗转几次,被卖到了这。”
“哦。”齐蔚点头道,“是不是太离奇了?你离世十年的未婚妻子……”
“蔚蔚。”张以舟喊道,想打断齐蔚的话。
但齐蔚没有停,“……突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别忘了巩瀚可能窥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找到一个和梓缳郡主相像的人,然后来找你寻旧情,刺探情报。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张以舟垂下目光,“但她的确是……赵梓缳。”
“已经过去十年了。你怎么认定?”
“以舟——”那个女人揭开了帘帐,喊道。
齐蔚与张以舟同时抬眼看去,而齐蔚一见,便知张以舟与柳临风为何认定她就是赵梓缳——她太独特了。她穿着张以舟的青衣,似竹似莲,若柳如风。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就仿佛让满山松涛都为之动摇。她好像是从岁月里走来,路过凡尘。她终究要涉水离开,踏着玉阶,步步向青云。
怎会有这样的美人?美得雌雄莫辨,不可形容。齐蔚不明白。
她袅娜走来,却在几步外极有分寸地停下。她微微欠身,道:“张大人,可否借些许草药奴家疗伤……”
“你受伤了?”齐蔚不动声色,挡在了张以舟身前。
她再次欠身,“回大人,碰着兵刃了。”她挽起一截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胳膊。
张以舟低头解释,“有些新招募的兵,违法乱纪,侵害菏郡的住民……”他对站在远处等候的平荻招了招手,平荻立即端着伤药过来了。
“身上有伤吗?”齐蔚问。
“有些许。”女人低声细语地回答。
“那我帮你吧。”齐蔚道,“我是女人,方便些。”
“劳烦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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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蔚听着营帐外细微的脚步声,知张以舟是不安地在外踱步。他在为什么不安呢?是怕这个赵梓缳是奸细,还是怕我对她发难?齐蔚心想。
赵梓缳背对着齐蔚,脱下了衣物。她雪白的身体上,有十几道伤口,看着都是新伤。而且是雍梁兵器刺出来的。
那群新兵合该踢出去。齐蔚心中暗骂。一点点揭开了赵梓缳裹伤口的布。她方才等不到药物送进来,只好用布简单缠了缠。这会伤口都开始渗血了。
“会有些疼。”齐蔚拧干纱布,先给她清洗伤口。碰着刀口深处时,赵梓缳颤了颤,但依然端坐着,没有躲。
“我听说,你是张大人两小无猜的青梅。”齐蔚倒上药粉,忽然道。
赵梓缳摇了摇头,“只算是故人吧。”
齐蔚笑道:“你是怕我吗?”
赵梓缳又摇头,“我已经离开昭郢十年,无论过去与张大人有何种交集,如今,我都已经是张大人的过去了。”
“你看出我是什么人了?”
“是张大人的妻子吧,或者,至少订下亲了。”
“你不气恼?”
“千里搭长棚,哪有不散的宴席。况且我与张大人的宴席尚未开始,便散了。大抵是天命如此,我或可叹息,却终究没有气恼的权力。”
“不是装无辜,好骗得张以舟心软吧?”
“他会心软吗?”
“对别人不会,但对你,说不准。”齐蔚缠好纱布,弯腰将落在地上衣服捡起,“你腿上有没有伤?”齐蔚说着,握住了她纤细的足,不由分说推开裤子,查看她的足腕。
是骨肉匀停的,漂亮的足腕。没有伤口。
齐蔚不死心,又看另一只,还是没有。
“张大人不会心软的。”赵梓缳低着头,轻声道,“他重情,既定了你,便不会移心了。”
“他也曾定了你。”
“可他以为我死了。”赵梓缳笑了,就像一片花瓣,落入秋水,“我起初,是被卖回昭郢的黑市。我那时见着他了,他和我擦肩而过,却没有发现我。我听见周围人说,他没了未婚妻,心也死了,总是迟钝的。我想喊他,说我还在。可是我被缠住了嘴。后来啊,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穿上衣服吧。”齐蔚道。她收拾好药瓶,归入药囊,随即匆匆出去了。
该怎么说?张以舟不心软,齐蔚都要心软了。
赵梓缳撑着床榻,低着头说话的样子,明明也不是求可怜,可她这一声声说得,句句都让人心碎。而且……齐蔚放下帘帐,最后看了一眼赵梓缳。
赵梓缳系着腰带,对齐蔚笑了笑,谢谢她帮她上药。
她好像张以舟。齐蔚心道。他们说话都有一种相似的,一尘不染的样子。张以舟哪怕手上都是血,也好似白衣当风,干净如初雪化下的溪水。而赵梓缳就算跌入凡尘里,也依然高洁得像雪地上孑立的忍冬花。她就算弯腰行礼,自称“奴”,也依然不卑不亢,坦然而平静。
倘若不是在这种境遇下相见,齐蔚一定会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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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蔚……”张以舟见齐蔚出来了,急急喊住她。可他与齐蔚对立而视,却半响没有出声。他拉着齐蔚的小指,仿佛在祈求。
可是祈求什么呢?祈求齐蔚的理解?还是原谅?
齐蔚不知道。倘若赵梓缳是话本里的恶人就好了,那么她当然可以骂醒张以舟,再把赵梓缳赶出去。可是赵梓缳不像她认知的那种女人。齐蔚一拳拳都打在了人家的心口,她才像个恶言恶语的坏女人。
齐蔚叹了口气,道:“不要轻信一面之词,让平荻去查查她的过往。”
“嗯。”
齐蔚拂开张以舟的手,拖着长枪走了。一场战事刚刚结束,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齐蔚忙活了一天,到晚上休息时,也没回张以舟那。她在马厩里,默默给小白和温骊梳理毛发。小白原先是朱廷和的白马,回昭郢之前,他送给齐蔚了。齐蔚不想要,但他硬是留下了。
“小白,你想不想家?”齐蔚摸着小白的嘴巴,低声问。小白没回答,倒是温骊嘶叫了一声,把周围的马都吓得腿软了。“温骊,别乱叫。”齐蔚拍了拍它的头。“你家太远了,这会回不去。”它老家在燕山,齐蔚都不知道具体是哪座山。
“老大?你要回昭郢?”全兴忽然倒挂了出来。
“大晚上的,你出来吓人做什么?”齐蔚骂道。
“老大,我们担心你。”贺九也倒挂了出来。紧接着一排人头从屋顶上挂了下来。
有前锋营的人,还有龙霆铁驹、昭翎军的人。十几人围着齐蔚,点了个篝火起来,各个面色沉重得好似给齐蔚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