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老人家只眼瞅着时纯笑,突然又抬手在腕上找,表情略有些焦急。
裴今澜见状忙握住她的双手,“奶奶找什么呢?给孙媳妇的见面礼是不是?”他也不害臊,笑着同老人家商量,“是我的错。改天我带她来家里,您再好好招待,成不成?”
老人家的情绪终于安定下来,裴今澜回头示意时纯,时纯醒过神,随他蹲在轮椅旁边,见裴今澜看着她,嘴唇嗫嚅半晌,跟着也唤了一声“奶奶”,然后介绍道:“您可以叫我阿纯。”
看到时纯手上的戒指,老人家眼睛弯得更深,发觉时纯眼圈红红的,又急得直拍大腿,手指着裴今澜竟闹了起来。
时纯这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她扭头看裴今澜,他此时俨然像换了一个人,耐心地拍拍老人家的手背,慢慢解释:“刚刚逛街碰到的,我可没欺负她,是她自个把自个给气哭了。”他把那双苍老的手掌放入毯子,然后看着时纯说,“你自己跟奶奶说,要不要同我和好。”
时纯窘迫至极,见老人家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下意识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没生气。”
裴今澜在这儿也没待多久,和老太太低声交待几句,就让金卓岸把人送回了家。
时纯陪站在台阶下面,目送车辆远去,扭头就看到裴今澜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这个应该有特别含义吧?”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手上的戒指,递给裴今澜说,“刚刚有奶奶在,现在还给你。”
裴今澜没接,反而笑她,“几时叫得这么顺口。你管我奶奶叫奶奶,那该叫我什么?”
时纯把戒指强塞进他手心,红着脸背过身,四下胡乱张望。
“好好拿着。”裴今澜牵了下时纯的手,把人翻转过来。
马路上人来人往,他就那么坦然地把戒指套进她的手指,“给你的,就是你的。不喜欢就收起来,等哪天想戴了,再拿出来也行。”
他注视着她,语气郑重,“全凭你心意。”
时纯回首仰望他,戒环触到的皮肤都倍感灼热,她没吭声,却也不再拒绝,低着头不言语。
“你觉得奶奶人怎么样?”回程的路上,裴今澜突然问。
时纯正愁没话题,便接话道:“很亲切。”她瞥了眼他的表情,试探道:“她似乎不善言辞。”
“不是不善言辞,是说不了。”裴今澜面无表情,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一个被烫伤了喉咙的疯子,保住一条命已然万幸,还要她开口说话,岂不是太为难人。”
闻弦歌知雅意,时纯直觉他这话里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她安分守己地扮演着倾听者,果然旁边的裴今澜继续说,“老太太最近几年记性很差,经常丢三落四,身体也时好时坏。你要有空,可以替我多去陪陪她。”
说着,他故意似的,瞧着她又道:“反正做孙媳妇的,尽孝道也是应当。”
冷不防又被他刺到,时纯难掩尴尬。
回想起来,自己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猜想,就给他那么大的脸色瞧,虽然她也有演戏试探的成分,但要换做他们刚认识时,她大抵是要吃点苦头的。
可再一想,裴今澜当时竟还能放下身段哄自己,她又觉得心里暖融,有些贪恋这种感觉,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不管她做错任何事情,外爷总会无原则地包庇自己。
时纯忍不住想,自己这段时间果然是被裴今澜惯坏了,竟然会生出一点娇气。
她静坐着,觉得自己不占理,可看旁边那人一脸得逞,忍不住又回怼,“我帮你做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你愿意让我去,我哪敢不乐意。”
“怨我上次支使你去医院?”裴今澜撑着手臂看她,语气平和道,“我看你挺关心她的,特意选了个档口送人情。”他笑骂道:“小没良心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时纯懒得拆穿他:“我还当,你拿我做安抚人心的施恩工具。”
毕竟,家属亲自出面调停,可比硬邦邦的白纸黑字显得诚意十足。
裴今澜视线停顿在时纯脸上,突然伸手揽过她的腰:“还不是拿你当自己人。”
时纯被他按在腿上,索性就仰视着他说,“哪有半个月都见不上一面的自己人。”
裴今澜微怔,反应了一秒,方明白时纯的话音。
他近来行程紧,倒真没注意时间的问题,想来是有小半个月没去看过她。
腿上的人枕着自己的胳膊,裴今澜垂下眼,见她侧脸颊还有些泪痕,指腹便蹭上去轻轻地擦着。
一时间光线都像是变得柔软,洒金的阳光落在女孩的锁骨,飞掠而过的树影途径她的脸颊,看着白皙皮肤上细细的绒毛,他眸色渐深,手指也不老实起来。
时纯身上只穿了两件,外面的毛衫下面是更贴身的打底,腰侧微凉,那只手就游刃有余地探了进来,她下意识收紧手臂,半边身体都贴向他。
穿过森林似的隧道,不过须臾,车辆便拐进了幽深的胡同。
时纯本来都做好了他更深入的准备,可车子一停,裴今澜也卸了力道,只抬手掐了把她的腰,又将她的衣摆摆弄平整,这才俯下身低声道:“回去睡会,晚上带你出去玩。”
时纯红着脸颊下了车,隔着车窗同裴今澜挥手。
黑色的玻璃缓缓上升,眨眼间,她眼前只剩下路面滚过的轮胎印。
因着裴今澜一句话,时纯一晚上都没敢出门。
可一直等到了九点钟,他还是一点音信都没有。
想来想去,时纯翻开通讯录,找到了早上收到短信的那串陌生号码。
那是当初在娑岚别墅,裴今澜报给她的,只用过一次。她记得,自己还信誓旦旦说过,绝不会再拨第二遍。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已经快半年了。
半年前,她肯定不会料到,自己竟然是如今的情形。
命运,总是爱捉弄人的。
时纯还是没勇气主动打过去,她合上手机,想起小组群里发的剧本还没看,又挪到书桌上开始给内容做修改建议的批注,十几页过去她突然有点犯困,索性趴在桌上想稍微眯一会,等她再醒过来,却发现天色都彻底暗了,室内也点亮了淡橙色的小夜灯。
她下意识看了眼摆钟上的刻度,目光落在十一点半上,猛地坐直了身体。
“醒了?”裴今澜的声音很轻,飘絮似的落在耳畔,他不知道在那条小榻上坐了多久,此时见她起身,直接合上电脑,调侃道:“再睡下去,这饭局上的人都要被你饿死。”
时纯窘迫:“我是不是耽搁你事了?”
“慌什么?”裴今澜伸手把时纯揽到跟前,见她早就换了身日常打扮,也没什么意见,“头次见面,让他们等个把时辰,算不得过分。”
见他取笑自己,时纯忙推道:“衣服都压皱了,我再去换身。”
“不用,”裴今澜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上面新添了一对耳坠子,看得出脸上也是精心化过妆,“寻常聚会,不用太拘着。”
时纯信了他的鬼话,以至于当她看到头顶那座在烊京城赫赫有名的空中乐城时,没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恐不恐高?”裴今澜还有闲心逗她,“待会我们坐观光电梯上去。”
时纯还有点气恼:“我说恐高,你会放我爬楼梯?”
“我倒是愿意陪你爬。”他笑着示意自己的腿,语气软了下来,“可你好歹疼疼我。”
时纯心底蓦地泛酸,裴今澜平时很少用助步器,走路也看不出问题,时间久了,她倒是真的忘了他腿伤的事情。
她心一软,眼看他还在旁边等自己的答复,便上前主动挽住他的手臂。
裴今澜满意,两个人一起进了全景透明的玻璃电梯。
空中乐城算是烊京城的知名景点,大多数娱乐设施都在白日运作,夜里只有银河灯塔和星云迷宫限时开放,这坐电梯有两趟,一趟用于游客观赏,一趟是内部工作人员使用,他们便是后者。
聚会的地方是个KTV,在灯塔的最高层,清净自在,又俯瞰整座烊京城。
一路上时纯仿佛都置身于诡变的光影,走过星座联结的光柱小道,她终于看到一扇镶嵌着琉璃的月亮门,还没等他们走到跟前,已经有人从两侧推开,里头的笑闹声一下就涌了出来。
她原以为又会遇到上次跟着裴今澜去娑岚展厅会客的阿谀场景,没想到裴今澜走进大厅,几乎没有搭理旁人的招呼,只略微和一两个人点头示意,不等那边夜宵开桌,就寻了个空位脱了外套,遮着光,自顾自地休息了起来。
时纯被他这操作搞得有点无所适从,不是说带她来玩?哪有人一进门就睡觉,丢下同伴落单的。
她有意想随便做点什么,可自裴今澜过来,这一片跟被画了禁地似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连原本在附近的几个女孩也都战战兢兢地挪了个老远,手边也没个娱乐的道具。
“哟,这谁啊?我还愁怎么找你呢,这就送上门了。”
时纯抬头,就看到穿着黑衬衫的年轻人从一道小门拐出来,见自己在这,瞬间转头过来,盯着她的那双眼活像浸了毒。
裴廷钰。
不,时纯想道,“现在应该叫他靳廷钰才对。”
“认得我吗?小妮子,我可是被你几行字给坑惨了。”想到在家挨得那几通鞭子,靳廷钰的语气更冷,“既来了我的地界,那小爷可得好好疼你。”
时纯对上靳廷钰的视线,对他出现在这倒是并不意外。
烊京城就那么几个圈子,纵使裴家将他公开除名,但自小长到大的人脉情分也都在,虚名不说,看那天在车上电话时的情形,裴家人也不可能真的不再照应这个亲自养大的儿子。
她迎上靳廷钰的眼神,语气不卑不亢:“看来您还是没长教训。”
“臭丫头!”靳廷钰气急,一拳头就要砸过来。
一旁的裴今澜突然掀开外套,声音骤然落了下来,“老二。”
他尚自笑着,眼底却冷凝如狱。
靳廷钰看了眼时纯,又望向裴今澜,半晌,他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忽然转变态度,坐在了时纯旁边的沙发扶手上,意味不明道:“原来是有靠山啊,怪不得骨头那么硬。”
“廷钰,你这是闹什么?”
局面再次被人打破,时纯抬头,就看到方才和裴今澜打招呼的其中一人走了过来。
这人穿着宽松的大T恤,看着年纪不大,稍显稚嫩,话却单刀直入得多:“你闹出那么大一摊子事,多亏澜哥帮你摆平,来之前不都说好的,大家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不管怎么样,还是自家兄弟。”
靳廷钰回头瞪了眼那人,语气毫不遮掩:“你他妈和自家人不同姓啊?”
说话间,有个穿白衬衫西装裤的青年也走了过来,乍一看和金卓岸有些像,只是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斯文隽秀,时纯看到他坐在对面的沙发椅上,挽起袖子递过来一杯酒。
“廷二,给点面子。别让场面难看。”
靳廷钰气的牙齿打战,却似乎很怕那人,僵持了一会,还是起身黑着脸接了。
玻璃杯磕在桌上,他瞥了眼原地不动的裴今澜,突然松了口,“让我喝了这杯和解酒也行。”
他眺了眼饭桌上的酒杯,忽然也坐在沙发上往后一靠,抬手指了指时纯,嗓音洪亮道:“哥,这人是你带来的吧?”
场上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时纯深感不妙,下一秒,便看到靳廷钰朝自己扬了下下巴,一字一句,含笑道:“我要她,亲口喂我。”